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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读|哈珀·李新作《设立守望者》第二章

哈珀·李/文 张芸/译
2016-02-20 14:51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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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2月19日,《杀死一只知更鸟》的作者哈珀·李去世。《杀死一只知更鸟》是过去半个多世纪里,在美国影响最大的文学作品之一,几乎每一位中小学生都被要求阅读这部小说。但在完成《杀死一只知更鸟》之后,哈珀·李就退出了公众视野,也再没有出版任何作品,直到2015年。

去年,哈珀·李出版了《杀死一只知更鸟》的姊妹篇《设立守望者》。哈珀·李在88岁时曾说:“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完成了一部名为《设立守望者》的小说,小说描述了女主人公斯科特·芬奇作为一名成年女性的故事。但我的编辑却被斯科特儿时的故事打动,说服我去写斯科特小时的故事,也就是后来大家所熟知的《杀死一只知更鸟》。”

《设立守望者》中文版将于今年8月由译林出版社出版,中文版正由译者张芸翻译者。经授权,澎湃新闻刊载小说第二章部分内容。

哈珀·李的第二部小说《设立守望者》

《设立守望者》节选

哈珀·李/文 张芸/译

阿提克斯·芬奇把左侧的袖口拉出来,后又谨慎地塞回去。一点四十。有些日子,他戴两块手表:今天,他戴了两块,一块是他的孩子早年拿在手里玩过的古老的怀表,另一块是腕表。前者是习惯,后者是在他手指活动不便、伸不进表袋时用来看时间的。在年迈以前,他高大魁梧,关节炎使他缩成了中等身材。上个月,他七十二了,可在简·露易丝心中,他一直徘徊在五十五岁上下——她记不起他更年轻时的模样,他也似乎从未变老。

在他坐的椅子前面,立着一个钢制的乐谱架,架子上放的是《阿尔杰·希斯的不寻常案例》。阿提克斯微微前倾,以便更清楚地表示他对正在读的内容的不满。陌生人不会从阿提克斯的脸上看出懊恼,因为他鲜少流露;然而,朋友会料到,一声粗重的“哼嗯”即将来临:阿提克斯的眉毛上扬,嘴抿成一道有趣的细线。

“哼嗯,”他说。

“什么,亲爱的?”他的妹妹说。

“我不明白,一个这样的人,怎么能有脸向我们说明他对希斯一案的观点。那好比费尼莫尔·库珀在写韦弗利系列小说。”

“为什么,亲爱的?”

“他幼稚地信任公务员的刚正不阿,他似乎认为国会的地位相当于贵族。对美国的政治—窍不通。”

他的妹妹端详那本书的护封。“我对这个作者不熟,”她说,从而宣判了这本书的死刑。“好啦,别担心,亲爱的。他们是不是该到了?”

“我不是担心,珊德拉。”阿提克斯瞥了一眼他的妹妹,心中觉得好笑。她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虽然讨厌,但强过把简·露易丝永远绑在家里,郁郁不乐。她的女儿郁郁不乐时,她四处找事做,而阿提克斯喜欢他身边的女人放松心情,别不断地清理烟灰缸。

他听见有车转入家里的车道,他听见砰砰两下关门声,接着是前门砰地关上。他用脚小心地把乐谱架从他面前推开,徒劳地做了一个试图不用手而从座子很深的扶手椅里站起来的动作,第二次成功了,他刚一站稳,简·露易丝已到了他跟前。他承受住她扑来的拥抱,并竭尽所能地回抱她。

“阿提克斯——”她说。

“把她的手提箱拿去卧室吧,辛苦你了,汉克,”阿提克斯越过她的肩膀说。“谢谢你去接她。”

简·露易丝扑向她的姑妈,没扑到,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朝沙发丢去。“风湿病怎么样了,姑妈?”

“好一些了,乖宝贝。”

“阿提克斯呢?”

“好一些了,乖宝贝。你一路顺利吗?”

“顺利极了。”她瘫倒在沙发上。汉克完成任务后回来,说,“挪个位置,”遂在她旁边坐下。

简·露易丝打了个哈欠,伸了下懒腰。“有什么新闻吗?”她问。“这些日子,我唯一的消息来源是在《梅冈论坛报》的字里行间搜寻言外之意。你们大家从不写信告诉我任何事。”

亚力珊德拉说,“你晓得埃德加堂兄的儿子死了的事吧。那教人伤心欲绝。”

简·露易丝看见亨利和她父亲交换了一个眼神。阿提克斯说,“有一天下午,他参加橄榄球训练,回宿舍晚了,把卡帕·阿尔法兄弟会的冰柜洗劫一空。他还吃了一打香蕉,用一品脱威士忌酒灌下。一小时后他死了。根本没什么教人伤心的。”

简·露易丝说,“嚄唷。”

亚力珊德拉说,“阿提克斯!你知道他是埃德加的心头肉。”

亨利说,“那才糟糕呢,亚力珊德拉阿姨。”

“埃德加堂兄还在追求你吗,姑妈?”简·露易丝问。“看起来,十一年后,他会向你求婚哦。”

阿提克斯抬起眉毛以示警告。他目睹女儿心中的魔鬼升起,操控着她:她的眉毛,像他的一样,上挑,眉毛下方垂着眼睑的眼睛圆睁,嘴巴一角不祥地扬起。当她露出这副模样时,只有上帝和罗伯特·勃朗宁知道她可能说出什么话。

她的姑妈奋力申辩。“搞清楚,简·露易丝,埃德加是你父亲和我的嫡堂兄弟。”

“事到如今,这应该没多大影响了,姑妈。”

阿提克斯赶紧发问,“你走时,那座大城市有什么情况?”

“眼下这刻,我想了解的是这座大城市。你们两人从不写信告诉我一点秘闻。姑妈,我要靠你在十五分钟里把一年的新闻讲给我听。”她轻拍亨利的臂膀,更多只是为了阻止他开口和阿提克斯谈工作的事。亨利把那理解为含情之举,也轻轻拍了拍她的。

“这个——”亚力珊德拉说。“唔,你想必听说了梅里韦瑟夫妇的事。那教人心痛至极。”

“怎么了?”

“他们分了。”

“什么?”简·露易丝讶异地说,那不是装出来的。“你是指分居吗?”

“是的,”她的姑妈点头。

她转向她的父亲。“梅里韦瑟夫妇?他们结婚多久了?”

阿提克斯看着天花板,回忆。他是个严谨的人。“四十二年,”他说。“我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亚力珊德拉说,“我们首度嗅出有事不对劲是他们来做礼拜时,会分开坐在听众席的两侧……”

亨利说,“他们连续数个星期天互相怒目而视……”

阿提克斯说,“下一步,你知道,就是他们走进事务所,请我帮他们办理离婚。”

“你办了吗?”简·露易丝望着她的父亲。

“我办了。”

“基于什么?”

“通奸。”

简·露易丝难以置信地摇头。天哪,她想,一定是吃错药了——

亚力珊德拉的话音打断了她的沉思:“简·露易丝,你就是那样坐火车来的吗?”

猝不及防下,她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姑妈说的那样是指什么。

“噢——是的,”她说,“可等一等,姑妈。我离开纽约时穿了长筒袜、戴了手套、穿了鞋。这些是在过了亚特兰大后我换上的。”

她的姑妈嗤之以鼻。“我真心希望,这次,在你回来的这段时日里,你能尽量穿着得体些。镇上的人对你印象不佳。他们认为你——哎——生活在贫民窟里。”

简·露易丝心头一沉。百年战争已快走到它的第二十六个年头,有的只是阶段性脆弱不稳的休战迹象。

“姑妈,”她说。“我以前回家,两个星期就坐在那儿,实实在在地干坐着。我看从头到尾我绝无机会踏出这屋子半步。全年我都在绞尽脑汁——”

她站起,朝壁炉走去,怒瞪着壁炉架,然后转身。“就算消除了梅冈镇人的这个印象,他们也会有别的想法。他们肯定不习惯看见我穿得正正经经。”她的话音平缓了下来:“瞧,假如我突然衣冠齐楚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说那是我去了纽约的缘故。现在你提出说,他们认为,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穿着家常便裤四处出行。我的天,姑妈,梅冈镇知道我只穿背带裤,一直穿到我开始倒霉以前——”

阿提克斯忘了自己的手不行。他弯腰,想去系那已系得完好无瑕的鞋带,起身时满脸通红,但未露声色。“够了,斯各特,”他说。“向你姑妈道歉。别一回家就开始吵架。”

简·露易丝冲她父亲微微一笑。在发出非难时,他总是用回她童年时的昵称。她叹了口气。“对不起,姑妈。对不起,汉克。我感到压抑,阿提克斯。”

“那就回纽约,无拘无束去。”

亚力珊德拉站起来,抚平衣服上下因紧身褡的鲸须而造成的皱褶。“你在火车上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太太,”她撒谎说。

“那么要喝咖啡吗?”

“请给我来一杯。”

“汉克呢?”

“好的,太太,请给我来一杯。”

亚力珊德拉没有征询她的哥哥而离开了房间。简·露易丝说,“仍没学会喝咖啡吗?”

“没有,”她的父亲说。

“威士忌也不喝?”

“不喝。”

“香烟和女人呢?”

“没有。”

“现如今你有什么乐趣吗?”

“我自有办法。”

简·露易丝用手做出一个高尔夫握杆的动作。“这个行吗?”她问。

“不关你的事。”

“你还能使轻击杆吗?”

“能。”

“就一个瞎子而言,你以前打得算不赖。”

阿提克斯说,“没有一点毛病,我的——”

“没有,你只是看不见而已。”

“你愿意证明一下你的话吗?”

“绝对。明天三点,可以吗?”

“可以——不行。我有一个会要开。星期一怎么样?汉克,星期一下午我们有安排吗?”

汉克动了一下。“没有,除了那份抵押契据一点送来。需要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

阿提克斯对女儿说,“那么,我就听候你的差遣。从你的样子看,娇小姐,那将是盲人带瞎子,半斤八两。”

在壁炉旁,简·露易丝拾起一根旧的、发黑、木制手柄的轻击杆,多年来那也被当作拨火棍用。她从一个古色古香的痰盂里倒出所盛的东西——高尔夫球——让痰盂侧翻过来,把高尔夫球踢至客厅中央,就在她将球轻击回痰盂内之际,她的姑妈回来,端着放了咖啡、杯碟和蛋糕的托盘。

“你、你父亲和你哥哥,”亚力珊德拉说,“把那地毯糟蹋得没法见人。汉克,我来帮他打理这个家时,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那染成尽可能深的颜色。你记得那以前是什么样吗?哎呦,从这儿到壁炉有一道黑的,怎么也除不掉……”

汉克说,“我记得,太太。里面恐怕也有我的一份责任。”

简·露易丝把轻击杆推至火钳旁的原位,收集起高尔夫球,朝痰盂投去。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汉克捡回滚开去的球。我永远看不厌他动来动去,她心想。

他回坐,以骇人的速度喝下一杯滚烫的咖啡,然后说,“芬奇先生,我得走了。”

“等等,我和你一起走,”阿提克斯说。

“身体吃得消吗,先生?”

“没问题。简·露易丝,”他忽然说,“南部这儿的情况,有多少上了报纸?”

“你指政治方面吗?这个,每次州长言行失检时,就会见诸于小报,但除那以外,没了。”

“我指的是最高法院想名垂千古的图谋。”

“哦,那个啊。唔,听《纽约邮报》的讲述,我们对他们的批评是动用私刑;《华尔街日报》不予置评;《纽约时报》使劲打着为后人尽责的幌子,令人厌烦得要死。除了罢乘公交车和密西西比州的那桩事以外,我没有关注别的。阿提克斯,州政府未给那件案子定罪,是我们自皮克特冲锋战以来犯下的最严重失误。”

“对,的确如此。那些报纸一定拿那大做文章吧?”

“他们有神经病。”

“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呢?”

“我对那伙人一无所知,只是有个搞错了的办事员,去年给我寄了一些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圣诞标签,所以我寄回家的每张卡片上贴的就是那个。堂兄埃德加有收到吗?”

“他收到了,他还出了几个主意,建议我应该怎么处置你。”她的父亲笑得咧开嘴。

“比如什么?”

“我应该去纽约,抓着你的头发,用鞭子抽你一顿。埃德加一直对你颇有微词,说你实在太我行我素……”

“一点没有幽默感,自命不凡的老鲶鱼。他长得就是那副德性:这儿、这儿有胡须,一张鲶鱼嘴。我估摸,在他看来,我独自生活在纽约,实际等于生活在罪恶的深渊。”

“差不多,”阿提克斯说。他艰难地从扶手椅里起来,示意亨利准备出发。

亨利转向简·露易丝。“七点三十,宝贝?”

她点头,然后用眼角余光看着她的姑妈。“我穿家常便裤可以吗?”

“不行,女士。”

“漂亮,汉克,”亚力珊德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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