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安乐死纪录片为何感染全球：人可以自愿选择死亡么？

不久前，英国广播公司（BBC）播出了一部关于安乐死的纪录片：《如何死亡：西蒙的选择 》（ How to die: Simon’s Choice）, 在英国国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播出当晚就有超过120万人观看，很多观众表示深受震撼甚至被泪水淹没。片中的主人公，57岁的西蒙·宾纳（Simon Binner）在2015年1月被诊断出患有运动神经元疾病后，选择以安乐死（Assisted dying）的方式结束生命。伴随着与妻子黛比的多次冲突和亲朋至友的温情陪伴，西蒙与病魔展开了近10个月的抗争，之后前往瑞士的一家机构进行了安乐死。但是，西蒙的选择并不是直截了当的，其中涉及到法律、道德、情感等各个层面的重重困局。

中文里的“安乐死”一词对应着不同的情形。根据NHS（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网站上的定义，安乐死（Euthanasia）是指为了解脱痛苦而有意结束生命的行为，例如医生为癌症末期的病人注射过量药物来结束生命。而片中西蒙选择的是“帮助死亡”（assisted dying），有时也称为“协助自杀”（assisted suicide），指的是当事人在他人有意的帮助或鼓励下自己结束生命，具体的实施方式往往是由医生开出致命的药剂帮助其加速死亡 。（注：为方便讨论，下文提到安乐死都仅指“帮助死亡”。）无论哪种情形，目前在英国都是违法的，而鼓动或协助他人自杀是刑事犯罪。瑞士是唯一能够为外国人提供安乐死服务的国家。

2015年9月11日，在西蒙生命的最后时期，英国国会议员对“安乐死法案”（Assisted dying bill）进行了近20年来的首次表决。这项法案提议通过一条新的法律，允许生命少于6个月的人申请注射死亡，必须由本人执行，并且由两名医生和一名高等法院法官对每个案例进行核准。这项法案最终以118票支持和330票反对被否决，投反对票的议员占74%，与1997年投票时的72%基本维持不变。但事实上，关于这一议题并没有非黑即白的答案，有支持者称他们的民意调查显示82%的民众支持“安乐死法案”。《西蒙的选择》受到如潮的好评正是因为深入而真切地展现了问题的复杂性。而事实上，这并不是BBC首次推出安乐死主题的纪录片。

早在2011年，英国知名奇幻作家、碟形世界系列小说作者特里·普拉切特（Terry Pratchett）曾为BBC拍摄过一部题为《选择死亡》（Terry Pratchett: Choosing to Die）的纪录片，讨论的同样是“协助自杀”，当时同样引起了很大反响和热烈讨论。当时62岁的普拉切特三年前被诊断出阿兹海默症，由于逐渐丧失写作能力，他开始思考自愿选择结束生命的可能性。纪录片中，他走访了因身患绝症而正在决定安乐死的人，选择了安乐死的作家的遗孀，和选择在临终安养院度过余下生命的绝症患者。由于片中播出了死亡的画面，BBC收到了1200份投诉，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西蒙的选择》在播出前剪掉了西蒙去世的片段。两部纪录片采用了不同的视角，相互参照之下将安乐死的复杂性展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艰难的抉择

即使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西蒙仍然享受生活中美好的东西。

西蒙说，“在知道诊断结果前，我过得非常美满。”他毕业于剑桥大学，有温暖的家庭，挚爱的妻女，事业成功，是个风趣幽默充满活力的大男子主义者，好友中的领袖人物，“派对的灵魂”。而运动神经元疾病会令人失去语言能力，进而逐步瘫痪，最后呼吸衰竭而死，这样的结果对西蒙而言是不可接受的。他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要么自杀要么想办法安乐死。而随着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他的决心也越来越强烈。

但是，西蒙的妻子黛比和他的挚友们并不能接受这种结果，尤其对于他提前选定要在生日那天（11月2日）死去感到不安。他的一名好友表示西蒙一直以来都有做出“高姿态”的倾向，担心他在公开表达了这一想法后会因“高姿态”自限。黛比觉得，尽管受到病痛的折磨，西蒙显然还在享受着生命中美好的东西。就在两年前，他们18岁的小女儿罹患绝症去世，但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仍然抱着或许可以再多过一天幸福时光的美好愿望。“安乐死法案”被否决更让她认识到自己内心相信生命的神圣不可侵犯 。而正如西蒙的一个朋友所说，在这件事上黛比同样有发言权，如果她更强硬一些，或许是有商量余地的。

黛比在片中表现出的爱和勇气为很多人称道。她第一次陪伴西蒙前往瑞士的安乐死机构接受医生面试时，她非常直接地质疑了其中的伦理问题。在瑞士，医生接受安乐死申请时的原则是，申请人必须身患某种疾病，必须神志清醒，必须经过了深思熟虑。在实施的前一晚，申请人必须通过另一位医生的面试，并且直到最后一刻都有权改变主意。但是，除了身患疾病这一条外，其余两点原则都是由医生通过与病人谈话来确认的，这就带来了主观性的问题。黛比认为西蒙的情绪是波动的，他此刻想要的可能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她质问医生艾瑞卡为何对安乐死的正当性如此确定，艾瑞卡回答说，通过倾听是可以理解病人真正的心声的，病人不应该因为身体衰弱就被像孩子一样对待，而应该尊重他们对自己的生命的决定，“不得不放手的人比起离去的人更难面对。”

由于黛比的坚决反对，西蒙逐渐认识到选择死亡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他对其他人同样负有责任，他因此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和前去临终安养院等待最后时刻的选项。西蒙的医学顾问在片中介绍，在临终安养院，到了最后阶段，医生会为病人安排吗啡，相关的法律和道德伦理是明确的，“医生不被允许使用药物来终结某人的生命，但如果药物的目的是减轻痛苦，那么即使这种药物会缩短寿命，医生仍然有义务提供这样的治疗。”

但是，这对于西蒙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他曾经表示，“我完全理解有些人为什么即使虚弱不堪也绝不会选择安乐死，但我非常确定我是另一种人。”转折发生在10月12日早上，绝望中的西蒙试图自缢，至此，黛比不得不相信安乐死确是西蒙真正想要的结局，在同瑞士方面协商后，西蒙与10月19日在亲友的陪同下进行了安乐死。最后时刻，用手机播放了一段给妻子的录音，表达了对她的深情和感激，然后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输液开关，用过量麻醉剂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仍无定论

西蒙去世两周后，黛比回忆起那一天时说，她相信西蒙在对他来说最正确的时间去了瑞士，但对于她而言，西蒙的选择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她经常陷入是不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才让西蒙不愿留在人世的自我怀疑和愧疚中。在《选择死亡》中，特里·普拉切特踏上旅程时希望了解如果到了需要安乐死的地步将面临怎样的情形。他陪伴两名英国人前往了瑞士的安乐死机构，一位是患有运动神经元疾病的百万富翁，另一位是患有多发性硬化症的32岁的年轻人，两人最终都坚定地选择了安乐死，并且都获得了家人的理解乃至支持。在片尾，普拉切特仍然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接受这种方式，但希望能够活着看到安乐死能在英国国内被妥善执行。

安乐死在英国乃至世界范围内的争论历来不断。支持的一方认为，当到了身体状况不可能好转、病痛变得无法忍受、生命质量无法保证的情况下，安乐死提供了一条平和而有尊严的出路。西蒙之所以坚持选择安乐死，正是因为他无法忍受健康状况的恶化带来的羞辱、无助，无法接受病痛夺去他的男子气概。支持者还认为人应当有决定自己死亡的权利。在现实中，自2002年来已有超过250名英国人前往瑞士进行安乐死，并且花费不菲（7000英镑或更高）。纪录片中，特里·普拉切特拜访了Dignitas（意为“尊严”）的创始人Ludwig Minelli。Dignitas是瑞士最大的能够为外国人提供安乐死服务的机构，成立于1998年，到2011年已经帮助超过1100人结束了生命。Minelli认为人的自决权应当包括决定结束生命的方式的权利，并且大多数人只是需要这样一个选项以备万一之需，70％的人在获得临时许可后再也没有同机构联系。

然而，即使在瑞士，Minelli也是一个争议人物，Dignitas这间非营利组织的财务状况和伦理问题多次受到挑战。而令普拉切特和他的助理深感不安的一点是，21%在“尊严”接受安乐死的人并不是因为罹患绝症或日益严重的疾病，而是对生命感到厌倦。普拉切特无法赞同Minelli关于每个人都有权寻求安乐死的观点，“我不愿活在一个只要有个想死的念头就能随时死去的世界。”而对于阿兹海默症患者而言，还存在着一个悖论式的困局，即当他们的健康状况到了可能需要安乐死的程度，他们往往已经不再满足“神志清醒”的先决条件了。

反对安乐死的观点中还有一些强有力的声音。很多人像黛比一样相信生命神圣不可侵犯，宗教界人士认为生命属于上帝，人无权结束哪怕是自己的生命；有人认为，医学是不确定的科学，误诊误判时有发生，医学也在不断进步，不治之症或许下一刻就有新的方法能缓解甚至治愈；有学术界人士以滑坡论证（Slippery Slope Arguments）反对安乐死合法化，这种观点认为，“一旦我们采取了极其关键的第一步，既然没有更好的理由拒绝后继产生的其他实践，我们就有义务接着接受它们。由于后继的其他实践在道德上是明显不可接受的，滑坡论证认为最好不要采取第一步。” 举例而言，当一位绝症患者正在遭受不可忍受的痛苦时，协助他（她）结束生命，进而让安乐死合法化，人们将沿着剥夺生命的斜坡滑下去，直到去结束其他无过错的人的生命。很多人反对安乐死合法化都是出于保护弱势群体的立场，担心闸门一旦被打开，病入膏肓的人会因为受到压力和害怕成为负担而违心地选择安乐死。

西蒙的妈妈在追忆中说，“是的，他很勇敢。但我们也要记住，那些坚持到最后的人也同样勇敢。”在西蒙的葬礼上，主持人说道，“无论此刻多么像是终结之时，今天都不是西蒙的盖棺定论之日。”如何确定当事人真正的意愿，以及如何解决亲人们的创伤，都是关于安乐死的讨论不得不解决的难题。而普拉切特在纪录片的开头就已经点明，这绝非简单的问题，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特里·普拉切特于2015年3月12日因阿兹海默症病逝于家中，英国《电讯报》当日的报道中援引一位不具名的知情人士称，他的生命是自然终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