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专栏：有种“世道不行了，人类要完蛋”的心理源远流长

“哎，人类真是不行了！环境污染、反智横生、国际纠纷、信仰缺失、勾心斗角、欲望横流……”

放上一句话进2016年的朋友圈，自有同道会帮忙点赞，一起慨叹。2015、2014、2013、2012年呢？一样有人点头。1999年世纪末的报纸，1988年冷战中的杂志封面，1937年战火纷飞的西班牙漫画，将这段话放进去，都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甚至可以更早一点。

1928年出版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讲一战结束之后的事。英国士绅们在庄园里，慨叹人类完蛋了。男人只重利益，没有性欲。第七章里有段著名言论，说未来有了试管婴儿，女性将获得自由，然而人类本身已经完蛋，仿佛行尸走肉，文明已经崩塌云云……在一战之后说这些话，确实也无可厚非：但事实是，近百年后的如今，英国还好端端存在着，英国男女关系也没遭到那种地步，英语依然算世界通用语言呢……

19世纪后半叶，波德莱尔在巴黎闲逛，觉得巴黎在塌陷，大有地狱的即视感，文明世界将要完蛋，大家都会堕落进享乐的地狱里。

往前推一百年，英国诸位学者看到法国大革命，觉得欧洲要完了，群氓即将统治一切。

再往前推，土耳其人围攻维也纳时，西欧觉得基督教文明是要完蛋了的，再无希望——这种绝望从1453年就开始了：土耳其人都拿下君士坦丁堡了！当然，历史上西欧一直处于这种“东方大怪物来吞噬我们了”的感觉中，从波斯到匈奴，从土耳其到俄罗斯，所以这也见怪不怪了。

再往前，公元1000年之前，中世纪人民生活在黑暗、病痛、绝望与困苦之中，相信千年审判要来了，所以越接近1000年，越是倾家荡产地想避难，如果说2012年大家拿世界末日当笑谈，1000年时基督教世界可是有许多人民当了真的：人类大限到了！一切都完了！

所以了，人类怎么还不完蛋呢？

中国其实也不缺这种论调。先秦时，圣人们就感慨过了：礼崩乐坏，世道是好不了了。《左传》昭公二九年，有位叫蔡墨的先生绘声绘色吹嘘，说世上本来有龙的，太古之世，有董家和范家会养龙，人还可以骑着龙溜达呢——乍听是不是很像《冰与火之歌》？后来，当然是世道坏了，大家就养不活龙，也看不见龙了……总之，上古一切都很好，什么都有，如今是要完蛋啦，那真是越来越糟。

可是……到现在，中国人也没完蛋啊？

每个人大概或多或少，都有过“这辈子就这样了”的绝望瞬间，可能是小时候一次考试不合格，可能是失恋了。将这种不好的预期推而广之，就是对全人类前途的绝望。忧世伤生当然没什么错，但从宏观而言，人类已经经历了无数的世界末日预期，经历了无数的“这么下去一定完蛋了”，经历了“最坏的时代啊”，可是，眼下，还算好好的呢。如果从健康和物质丰足角度来讲，可能还是最好的时代。

所以，只好这么说：在可见的未来，我们还可以继续说：“哎，人类真是不行了！环境污染、反智横生、国际纠纷、信仰缺失、勾心斗角、欲望横流……”还是会有人频频点头，认同人类确实不行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但人类还是会顽强生活下去的。所以既然我们担心人类和世道也没用，那么，在产生类似抑郁时，是否该回头想一下自己呢？

——要分析这种没事自己找危机的心理，牵涉颇广。大体上，当事物发展超出自己控制预期时，人会焦虑起来；当事物发展超越人类心理习惯时，便会觉得不快。不快与焦虑，会联合起来，令人对未来先产生不好的预期……当然，这种感觉通常是非理性的。

——所以，不妨回头想想：我们会觉得人类糟糕了世道不行了，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判断？是不是世道让自己不习惯了、让自己觉得控制不了了，才会产生类似的心理呢？

抱怨世道糟糕，当然永远是正确的，还可以让自己心情好些，但世界既不会很快毁灭，又还是日新月异、优胜劣汰的。加把劲适应，才是活下去的真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