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世界的纸牌屋？《疯狂动物城》将政治点到即止

《疯狂动物城》在国内外主要电影评论网站收获的口碑之高堪称逆天：烂番茄网站新鲜度达到100%；中国大陆上映三天，豆瓣网站已有近五万名观影用户齐刷刷给出四星或五星，从而使得综合评分高达9.4分的《疯狂动物城》成为了该网站创建以来最受好评的动画电影。

从票房数据来看，《疯狂动物城》创造了迪士尼动画在中国大陆的最佳单日表现，仅首周末三天的票房，已碾压2015年在中国市场铩羽而归的皮克斯回归神作《头脑特工队》的累计票房。延续这一攻城拔寨的走势，《疯狂动物城》超越迪士尼票房口碑双收的前作《冰雪奇缘》和《超能陆战队》，也只是时间问题。无疑，进击的迪士尼又一次成功地实现了自我超越。

这部口碑与票房“疯狂”飙升的动画电影，其中文片名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梦工厂出品的两部闹腾的欢乐逗趣动画《疯狂原始人》与《疯狂外星人》，从而使观众抱着单纯找乐子的心态走入影院。而尽管这部电影成功地做到了让几乎所有观众从头乐到尾，其立意已经远远摆脱了迪士尼动画“傻白甜”的传统套路，也超越了《冰雪奇缘》和《超能陆战队》对个人成长主题的探索，大胆转向政治生活维度，以凭空架设的“动物城”，比拟人类社会生活复杂晦暗的多重面目。

在1994年的动画《狮子王》中，迪士尼成功地改写了《哈姆雷特》故事；《疯狂动物城》则走得更远，直面从《威尼斯商人》和《奥赛罗》绵亘至今的族群议题，从而开辟出主流动画电影反映与介入现实生活的新面向，尽管其态度过于“政治正确”，也过于乐观主义。

新千年以来，始于诺兰对《蝙蝠侠前传》三部曲的成功重启，传奇故事赖以生发的政治背景慢慢被好莱坞从幕后搬上台前。超能英雄题材电影中的主人公，不再满足于被动拯救危机中的世界，而转向寻求在政治舞台的拳脚施展。

《复仇者联盟》、《X战警》等一系列影片在用大量酣畅淋漓的“打群架”动作戏满足观众视听享受的同时，也不吝惜暴露超能英雄往往不容于现代社会的尴尬处境。在《疯狂动物城》中，背负“兽性”基因的“少数派”食肉动物，其潜在生存处境，与《X战警》系列中的变种人、《哈利波特》系列中的混血学生和麻瓜学生，并无二致。

《疯狂动物城》的英文片名采用生造的Zootopia一词，一望即知其意有所指，同时让人联想到乔治·奥威尔以动物为主人公的反乌托邦小说《动物农场》。在好莱坞相继捧红了如《饥饿游戏》、《分歧者》、《移动迷宫》等反乌托邦题材的青少年电影后，《疯狂动物城》勇敢试水主流动画领域，杂糅进萌宠插科打诨、职场新人成长、都市犯罪悬疑、政治斗争角力等多种电影类型片的架构与桥段，其格局的复杂与广阔，已经远远超越通常意义上的合家欢电影。

在迪士尼的前作《超能陆战队》中，主创人员参考旧金山和东京的城市街景，搭建出具有东方风韵的科技城市旧京山（San Fransokyo）。相形之下，《疯狂动物城》精心打造的虚拟世界，则更加庞大完整，也更让人叹为观止：在“动物城”核心区的天际线中，能辨识出部分建筑的原型出自纽约、洛杉矶、伦敦等国际都市的地标性建筑；城市外围圈的沙漠区、雨林区、冰川区及兔窝镇，灵感同样参考了现实中迪拜、莫斯科、马德里等各大洲城市的典型建筑风格。

电影并未满足于对异域风景一带而过的全景式展现，充分发掘各个区块的气候与地貌属性，并交替安排情节段落在其间发生，从而使得电影中的场景转换呈现流动性与跳跃性。作为对比，《头脑特工队》所搭建的五个大脑个性岛屿则为故事设定所累，情节与场景基本以线性方式展开，稍显刻意与呆板。

精明的迪士尼深谙卖萌取胜之道，电影中许多戏份一带而过的配角动物，也能充分利用有限镜头，活灵活现，讨足观众欢心。尽管创下了二战后迪士尼动画电影的片长记录（长达108分钟），《疯狂动物城》却没有耽溺于用插科打诨的桥段或者无休无止的视觉奇观拖延时间，动画前段众多看似可有可无的细节，实为草蛇灰线，伏笔埋得深且扎实，从而剧情后段的接连反转，观众意外之余也有恍然大悟之畅快，这也十足体现了主创对复杂剧情的全局掌控能力。

与相当部分电影以致敬经典之名行剧情偷工减料之实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疯狂动物城》在化用经典桥段和场景上表现得克制且自然。电影对《教父》与《绝命毒师》的致敬性戏仿，即使观众缺乏相应的观看经验，欣赏起来也全无障碍。一些富有美国生活情味的细节，例如仓鼠上下班的银行、甜甜圈造型的城市雕塑、红色靶心标识的连锁超市，在美国观众看来充满亲切感，而外国观众的观影乐趣也并未有所损耗。对比《小黄人大眼萌》等需要恶补文史知识才能观赏的电影，高下立见。

《疯狂动物城》剧情主线的展开方式，也不断刷新观众对于类型片的固有认知。迪士尼向来擅长讲述个体的自我觉醒与性格成长，在《疯狂动物城》中，这一传统得到了延续。影片前段用不少篇幅展现兔子女警朱迪跌跌撞撞、不被重视的职场生涯，让人想到轻喜剧《律政俏佳人》系列中，由瑞希·威瑟斯彭饰演的那个饱受“胸大无脑”偏见之苦的金发美女主角。

而随着剧情往都市犯罪悬疑片的方向发展，故事场景在都市区、冰川区与雨林区之间频繁切换，影片氛围也往一惊一乍的惊悚片靠拢。失踪案的设计与经典犯罪片《沉默的羔羊》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难于为观众所发见，这得益于《疯狂动物城》在分寸感上精准的拿捏，悬疑用得恰到好处，不过于浅白，又避免了云遮雾罩的无谓卖弄。

相当比例的动画电影乃至真人电影，是非观停留在善恶对立的二元论层面，反派角色往往体力有余而智商欠费。典型如《功夫熊猫》系列，反派都是鲁直的一根筋个人主义者，作恶的动机单纯，对剧情的作用沦为主角“打怪升级”的道具，观众难以留下深刻印象。

而尝试进入反派内心世界的电影，又往往落入“性格/境遇决定命运”的窠臼，将反派的“黑化”归因为其个人遭遇的情感创伤或生活不公，从而将反派塑造为愤世嫉俗的复仇者，如《超人总动员》中的“超劲先生”、《马达加斯加的企鹅》中的章鱼戴夫，乃至《超能陆战队》中痛失爱女的教授。

《疯狂动物城》中的反派为主流社会衣冠楚楚的政治人物，在大部分剧情中以娇弱和陪衬的形象示人出现，邪恶性藏而不露，从而在电影的高潮段落激发出强烈的反转性戏剧效果。然而《疯狂动物城》毕竟不是动物版的《纸牌屋》，对美式民主政治的影射点到即止。在反派做灭亡前的例行自我剖白后，剧情巧妙设计了苦肉计的桥段，快刀斩乱麻地了结案情，也让始终沉浸在紧张气氛中的观众长舒了一口气。

迪士尼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两部动画《风中奇缘》、《人猿泰山》，均对族群的文化碰撞、身份认同以及社会融合题材有所关注，但仍然有评论认为其视角或多或少带有殖民主义者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同时充斥着对异域情调不切实际又一厢情愿的优美想象。《阿凡达》等电影强化了这一乐观主义的政治态度。

《疯狂动物城》不是紧贴时事的政治剧，却敏锐地指出“天下大同”的乌托邦内部，潜滋暗长的不稳定性其来有自。一般来讲，族群单一的社会往往会产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排斥心理，而族群多元的社会，脆弱平衡也面临族群相对势能消长所带来的威胁。中国人笃信“人之初，性本善”，《功夫熊猫3》中的翡翠僵尸不过是迷失了本性的傀儡；西方思想传统里更警惕复杂人性中的兽性一面，典型如斯蒂文森的小说《化身博士》。

《疯狂动物城》中民众恐慌的产生缘于对“DNA中本性”的回归，而不管政治人物的做法是遮掩恐慌还是隔离恐慌，背后的执政基础仍然摆脱不了民粹主义的阴影。

在整体乐观主义的基调下，《疯狂动物城》信笔带过现实生活诸多不那么“乌托邦”的真实面，如校园霸凌、职场歧视与种族歧视、法外之地的黑社会、怠政的官僚行政体系等。片中兔子朱迪对“政治正确”的强调（“兔子可以互相称呼可爱，而其他动物不行”），以及一小段过场戏中对裸体动物的夸张式呈现，完全可能被观看者做出“政治不正确”的嘲讽性解读，这也让《疯狂动物城》的故事指向更复杂，远远超出了合家欢电影的承载量。

因此，在影片的结局，《疯狂动物城》所提供的解决方案仍然是合家欢思维式的：通过歌舞狂欢的场面戏，用主题曲《Try Everything》将电影重新引回个人成长主题，避开了谈论现实中复杂的政治角力与政治冲突，观众也乐得买账。

《疯狂动物城》展现出迪士尼在动画制作上能力的全面惊人与惊人全面。在国际时局乱纷纷的2016年，这部电影或刻意或巧合地撞上了几乎所有的热门政治话题，这注定使《疯狂动物城》超越笼统的动画电影范畴，而有了更深层次的社会与政治意涵。作为进击迪士尼的又一次自我超越，《疯狂动物城》开启的“疯狂”之旅，或将深远影响动画电影未来的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