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作家阿来：中国的现有法规已很难保护快速丧失的生物多样性

根据2014年发布的《中国物种红色名录》评估，中国的物种濒危情况远比过去估计的要高。我国的生物多样性保护不利，野生动物物种下降严重，野生植物植被和动物栖息地破坏严重，已经成为迫切需要面对的问题。

近些年，作为全国人大代表的作家阿来一直在为生态环境保护的议题呼吁。在这位藏族作家、茅盾文学奖史上最年轻获奖者看来，“如果文学没有任何一点社会关切，那太可笑了”。

他提醒，中国的生物多样性正在日趋下降，根据《中国履行<生物多样性公约>第五次国家报告》，这一趋势尚未得到根本遏制。野生动植物保护不力、物种丧失是其中最严重的问题。单纯的野生动物保护法已无法保护野生动物及其栖息地，也无法保护快速丧失的生物多样性。

就这一问题，澎湃新闻记者对阿来进行了采访。

澎湃新闻：作为一个作家，为什么一直提生态保护的议案？

阿来：现在都说中国改革的共识越来越少，而环境问题可能是共识最多的。我们生活在自然环境中，每个阶层、每个利益群体都会受到影响，并无差别。中国人在这块的意识又比较缺乏，水脏了大家闹，空气不干净大家闹，但具体到每个人去做点什么，很多人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我觉得环境往大了讲有两部分，一部分是自然环境，一部分是人文生态。人文生态也是环境，涉及文化水准、伦理道德的状况，但中国现在处于一个疯狂消费、毫无节制的状态下，在这方面有所警觉的人更少。要看效果的话，我想不如强调自然环境，人人都感同身受。水不能喝，空气不能呼吸，人对进化阶梯上的伙伴没有任何友好的态度，这些都是问题。我想为此尽一些力。

澎湃新闻：今年议案的重点是？

阿来：昨天才提交了议案，希望有一个更大的立法。现在的法律都是比较零散的，我国并没有专门的《生物多样性保护法》，有关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内容散落于《环境保护法》、《海洋环境保护法》、《森林法》、《草原法》、《渔业法》、《野生动物保护法》、《《野生植物保护条例》、《自然保护区条例》等法律法规、条例中。而现有的动植物物种保护的法律法规，大都停留在开发利用动植物资源上，观念陈旧，并非完全以保护生物多样性与改善生态环境为目的，因而缺少或很少涉及保护生物多样性的专门条款。

这种思路有一个缺陷，什么动物少了、濒危了，我们就去保护它。但是要认识到，当动植物都频频告急时，其实是整个环境的恶化。

今天科学已经告诉我们，整个生态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就像人的身体一样，当某个部位频频出现症状，其实是你整个机体、系统出了问题。仅仅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而不是全面保健的观念，是不对的。要着眼于整体的生态保护，国际通行的叫法就是生物多样性。

没有一个生物是重要的、或不重要的。以往的动植物保护法律其实都是在区分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大家的价值是等同的。首先是从基因看，小草的基因、大树的基因在进化演进中都有重要性，而且我们不能预测演进的将来。还有大家总说节能减排，企业少排了多少二氧化硫，多少二氧化碳。我问能不能不排？他们说不能，同样你也不能制造出氧气来。只有自然界才能制造出那个新鲜的东西。在制造氧气上，一棵最珍稀的树和一棵小草的功用是一样的。

我们不能只保护高级的、濒危的，要建立全生态的概念，要同等保护。当你花很钱多保护了某个珍稀物种，其他物种又会出现问题。我们现在需要一个笼罩在野生动物保护法等零散法规之上的、更大的法，是对生物多样性的全面保护。我这次就是建议国家迅速研究出台这样一个保护法。

现有的保护生物多样性的专门法律法规立法文件的级别效力都很低，除《野生动物保护法》是由全国人大常委会制定的，以法律的名义规定外，其余的都属于法规。

如我国目前在野生植物保护方面和自然保护区建设、管理方面的立法分别是《野生植物保护条例》和《自然保护区条例》，由于这两个立法文件属于行政法规，级别效力低，因此在实际贯彻和执行中，牺牲生态环境、损害生物多样性进行开发利用的情况比比皆是，危害严重。

澎湃新闻：您觉得这个建议的可行性如何？

阿来：如果都问可行性，很多事情就不能做了，我们只能先做了再说。这个过程是说服一些人接受这个观念的过程，是向社会宣传的过程，我们并不急功近利。越是不被大众关注的，可能越是需要有人出来说。

澎湃新闻：哪些文学作品影响了您的思路？

阿来：文学上来讲，过去俄罗斯文学等西方文学都有影响。近代以来美国有自然主义文学，去名山大川、过简朴生活的文学运动推动了环保运动，反对矿山对森林的过度开采，呼吁建立自然保护区。一直到今天，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其中有前赴后继一大批人。我认为文学应该和社会发生关系。很多中国的作家想营造出我和社会没有关系的形象，我觉得只是说你和社会是什么样的关系吧。如果文学没有任何一点社会关切，那太可笑了。我写作之余，也会参与一些环保的公益活动。

澎湃新闻：再说说您生活的藏区生态的情况。

阿来：相对于中国的其他部分，青藏高原的生态环境肯定好很多。但是必须认识到，藏区的生态环境一旦遭到破坏，它的恢复会更难。中国的主要河流、大半个中国的用水都是从这里来的，不该仅仅是当地人来保护。保护生态，当地人得到的利益是很少的，现在黄河源头、长江源头，很多老百姓都不让放牧了。受到河流灌溉的地区拿出一些钱给源头，还要求当地人感恩？应该是受益地区欠他们债，因为后者牺牲了它的生产、发展。我认为在这方面国家政策应该更加大力度，受益的公民也应该形成一个生态补偿的概念。

澎湃新闻：您此次的具体建议有哪些？

阿来：将全面保护生物多样性提高到国家战略高度，尽快制定一部国家《生物多样性保护法》。首先要扩大《野生动物保护法》（正在修订）的保护范围，减少现有对野生动物的利用。

建议在国务院成立“生物多样性保护委员会”，由一位副总理担任委员会主任，以便统筹全面系统保护生物多样性和野生动植物事务，改变目前陆生野生动物与水生野生动物分别由国家林业局和农业部不同部门管理的局面，尽快结束野生动（植）物由多个部门分割管辖造成的保护不当、“利用”造成的利益瓜葛，以及互相推诿致使破坏严重的情况。该机构对于林业和农业主管部门对于陆生和水生野生动物的利用具有审查、限制和监管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