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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专访贺友直:住高楼没有住小房子的乐趣,人要知足

曹可凡
2016-03-17 17:2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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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16年3月16日,连环画泰斗贺友直先生在上海瑞金医院逝世,享年94岁。

贺友直先生从事连环画创作五十载,共创作了百余本连环画作品。他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著名画家,然而他拒绝拍卖画作,并将其全部捐给了美术馆。50年来,他始终享受着在自己一室老宅里的简朴生活。

时年91岁的贺老接受曹可凡专访时被问到,三十来平方米的房子比较小,画图时,周围邻居炒菜、说话,会影响你画图吗?贺老回答,“真住到高楼里去,没有这些乐趣的,人想明白点。你住到提篮桥去,有乐趣吗?一点声音都没有,真的。”——老一辈艺术家的精气神尽在这个笃定的答案里。

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登《可凡倾听·四时花开》(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8月)里曹可凡的专访。

贺友直 视觉中国 资料图

曹:今天我们说普通话还是上海话、宁波话、英文?

贺:不说普通话,说宁波话。

曹:宁波话,我试试看,我说得不大好。侬今年91岁了,仍然眼清目亮,每天还要画图。长寿的秘诀是什么?生活条件也不算特别好,一室四厅,画室、客厅、卧室,还有什么?

贺:餐厅、客厅、卧室,上面放一块板就是画室。

曹:“一室四厅”,一共多少平方?

贺:31平方,四厅不够,如果上面厕所没空,下面还有WC。

曹:为什么到这个岁数,还有这么敏锐的感觉?我看你基本上眼睛不花、手不抖。

贺:说不清楚,我从来不锻炼,现在许多毛病是70岁以后出来的,血液毛病,比如高血压、血糖、血脂、胆固醇,该高的都高了。有一次到徐汇区中心医院去看病,碰到秦绿枝,他说你有什么病,我告诉他我什么高,什么高,我说唯有一样不高,收入不高。他笑了,过一段时间,把我这句话写到晚报上一块小文章里,混稿费去。

曹:你现在每天的生活作息怎么安排?每天几点钟起来?

贺:睡眠不好,因为晚上小便多.早上天亮了又要睡了,所以我无论如何八点钟起来。

曹:画几个小时?

贺:八点钟起来,自己安排早饭,下碗面,今天拌面,昨天隔夜吃剩下的辣酱做辣酱面、今早吃剩的排骨做排骨面,一顿早饭我自己解决。吃腻了,就到街头去买,现在摊上买的,我看上去好像都有“毒品”两个字,有点怕。假如有兴趣就动(画)两笔,没有兴趣就到外面走一圈。

曹:听说你很喜欢逛马路?

贺:逛不远。

曹:你以前喜欢逛古董店,看见手表喜欢买?

贺:35元买只浪琴表,135元配一根表带,戴了一个礼拜停了,我拿到钟表店去修,老师傅朝我看看,这种表还要修?我想35元的表戴在我贺友直手上,人家无论如何不会认为是假表,也当名牌表上上准。

曹:你比较过吗?50年代、60年代的时候,画一张插图,或者画一本连环画,可以拿多少钱?可以去怎样消费?现在画一张插图是多少钱?还记得吗?

贺: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一张连环画稿费,锦江饭店一桌酒。

曹:啊!一张插图稿费,锦江饭店,好吃一桌酒啊?

贺:锦江饭店那时候是7楼还是11楼,有个餐厅,对外公开,一元钱一大碗,是菜,也是点心,可以当菜,可以当点心,一元钱一碗,吃饱。在24路电车站那里有一个狭窄的弄堂,比单开门还小,整天卖惯奶油、红汤、面包,一元几毛钱。所以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人家说,贺友直你脸色怎么那么好?我不响,每天一元几毛钱到24路站头去吃惯奶油、红汤。

曹:三年自然灾害啊!

贺:吃下来,像你曹可凡一样了。

曹:大家都知道你的最高学历是小学毕业?

贺:小学六年级。

曹:小学六年级,你小时候家里也很苦,五岁妈妈就没有了,你爸爸是多少岁数过世的?

贺:我20多岁。

曹:这样一个环境下,怎么会去学画?

贺:不是学画,因为一无技术,二无资产,三无靠得住的关系,我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穷得叮当响的人,正好我老太婆的嫡亲娘舅在文庙门口摆摊,认识一个画连环画的人,介绍我,知道我喜欢画画,别无所长,你去画连环画试试看好吗?我说好呀。

曹:你以前从来没有画过连环画?

贺:从来没有画过。他叫我画了,我到小书摊去租一本连环画,连环画64开大,我就画这么大,我不知道可以放大的,所以我一点不懂。

曹:第一次去怎么画呢?

贺:就是凭想象画。

曹:第一次画什么?

贺:赵树理的小说《福贵》。我为什么选中《福贵》呢?福贵是吹鼓手,走东走西,随我去想。

曹:后来书印出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成就感?

贺:书印出来,我就想到来钱,结果老板跑到香港去了,我一分钱都没有拿到过。那时候讲好200多幅稿纸,给我4石米。1949年4石米不得了了,我想我一下子发了,最后一粒米都没有拿到。不过也感谢这个老板,我就此踏进这个门槛。

曹:那时候你的生糟基本上属于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贺:上海有那么多门,没有我进的门。上海有那么多路,没有我走的路。

曹:那时候你应该是属于在上海滩最最没有花头的人?

贺:一无所有。

曹:那时候老太婆怎么会跟着你?我觉得师母这个了不起,把你这个股票买得好。

贺:我们家里的小孩说他们妈妈买到了期货。

曹:绩优股。

贺:也是人和人的缘分,说不清楚。

曹:我看你画的一张图,你太太已经怀孕了。吃饭要混到人家家里去吃?

贺:从国货路跑到宝兴路,13路公共汽车买一张公交车车票的钱都没有,穷到这样。

曹:就是靠硬走?为了吃一顿饭。

贺:硬走。因为早饭比较好解决,大饼油条就解决了,中饭也大饼油条。人家隔壁邻居看着,我穷到年三十夜外面东奔西走,借钱过年,等到我稍微借到点钱,小菜场已经扫马路,收摊了。没有办法,买了两罐梅林罐头肉,算过年了,苦到这一步。

曹:你后来进了出版社以后,那时候画连环画有很多很多大家,比如赵宏本、顾炳鑫,进了出版社以后,是不是看到一个新的世界?

贺:马上感觉人完全翻身了。我进出版社,工资不算低的,我大概有这个特点,凡是叫我做一件事,我一定要做好。所以我开始画连环画,又是自己喜欢,所以我做到什么地步?客观评价就是贺友直画一本一个样,画一本一个样,我就钻进去了。

曹:无论是电影还是电视剧,和连环画一样,要靠细节堆起来。你的连环画,我发现细节最最生动。

贺:我画连环画,两个资深编辑说贺友直是真正的连环画家,还有说贺友直是会做戏的连环画家。因为连环画是用画、用造型艺术来画故事的,小说是用文字、用语言来说故事。像一部《红楼梦》是无数的细节堆积起来的,没有这些细节,成不了一部《红楼梦》。凡是小说,讲故事的,必须要刻画到主题深处的,刻画到人物内心的细节。

曹:你一直对我说《李双双》里有一个细节,怎么用小孩,递一把钥匙,来表达夫妻的误解。

贺:因为小说里有一句话,喜旺和双双闹了别扭以后,出走,在外面混了一个多月回来,他觉得心里有点内疚,对不起李双双,一个人就先到家里,双双还没有收工,他就在院子里劈柴,为啥劈柴,就是等双双回来看,不用你吩咐,我已经在干活了,表示一种内疚。我有时候和老太婆闹矛盾了,知道老太婆快要下班了,就用干拖把拖地板,装腔装给她看,她一推门进来,噗嗤一笑,事情解决了。

曹:你很阴险。

贺:不是,这是做男人的手段。双双对老公说,家不会开除你的,这是文学语言。家不会开除你的,这怎么表现?我想要通过一样什么东西,把这句话表现出来,我就想到一串钥匙,因为钥匙代表财富,家里有多少抽屉有锁,有几把钥匙。比如你家里是独栋别墅,底层、二楼、三楼一共有几道门,必定有几把钥匙。比如现在我们上海男人,我看皮带圈后面一大串钥匙,钥匙太多了,我知道大概是仓库保管员。钥匙又可以代表家,双双不能自己递过去,自己递过去就掉份儿了。抱着小孩,钥匙套住小孩的指头上,这么一个暗示动作,小孩也知道叫我递过去,小孩递过去,夫妻关系就解决了。

曹:妙极了。所以连环画实际上和电影一样.是蒙太奇艺术?

贺:你要懂得周围所有能动的、不会动的各种事物,它的特定含义,你要懂。

曹:上世纪80年代,你到中央美院去做教授,怎么会被调到北京去?

贺:怎么调,我不清楚,据学校里老师后来对我说,他们是从全国画连环画的人当中挑选的。其实我条件不算最好,有从中央美院早期毕业,长期搞连环画的人,有的就在北京。结果不是就近取材,反而跑到上海来把我弄过去。我到中央美院去,第一次举行讲座,下面汤沐黎、陈丹青等等一批,第一届研究生都坐着,前面一排,双卡录音机,那时候流行。我有个毛病,下面听课的人越多,越人来疯,我开始就对他们说,我是1937届的,下面猜了,是国立艺专,还是比利时、巴黎、俄罗斯的什么学院?我说1937届的小学毕业,下面哄堂大笑。

曹:你从来没有进过大学,却到大学里去教书?

贺:从来没有进过中学。

曹:中学也没有进过,直接去做大学教授,学生服帖你吗?你有什么办法把他们镇住?

贺:我说不出他们服帖不服帖,我也没有什么手段让他们服帖,我到了中央美院,就感觉到,我不配当教师,因为学校不是教创作,是教规范。

曹:你上课是不是示范画一遍?

贺:没有,就讲连环画的诀窍、道理。

曹:实际上当时你们起初画连环画的很多大家,比方程十发、刘旦宅、顾炳鑫、韩敏、汪观清等等,后来这些人都改画国画,但你非常犟,一直在插图和连环画里转来转去。

贺:他们当时不理解我,还有人骂我一根筋,不会转弯。我说你也是画画,不要说外行话,转弯改行是不大容易的。

曹:要是画国画,收入要高许多啊。

贺:我心理绝对平衡的。现在用不着眼红妒忌,你独栋别墅买几幢,只要拿得出,又不是单位里分房,还要争。

曹:刚刚我们说,在现在这个社会上,大概就你一个人的画是不进入市场的,不进入商品交易,这吃大亏了。

贺:无所谓吃亏。

曹:至少可以住得稍微大点,你这里住了多少年?

贺:1956年搬进来,50多年了。现在人活着,住平方,一到漕溪北路(龙华殡仪馆)就住立方了。人要想明白点。

曹:你的房子,一个是比较小,另外一个比方画图时,周围邻居炒菜、说话,会影响你画图吗?

贺:真住到高楼里去,没有这些乐趣的,人想明白点。你住到提篮桥去,有乐趣吗?一点声音都没有,真的。

曹:所以你现在还是觉得对你自己的生活自得其乐?

贺:人要知足,可以了。比如说财富,完全身外之物,不仅仅是身外之物,是个累赘。

曹:所以你把自己所有的画都捐给美术馆?

贺:捐掉。

曹:要是市场上拍卖是不得了的价钱。

贺:我不去想,我觉得美术馆能够收藏,就是国家承认我的作品,作品现在还能够到轨道列车上挂起来,为社会服务,这是作为画家最开心的事情。一张画卖几位数,存在卡上,也没啥意思。当然我从来不用卡,怕仅有的几张钱被人家骗掉。

曹:谢谢贺老师!每次和你聊天最最开心,你这里,我也来过很多次。

贺:做人就是要开心,要明白,要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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