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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蜕园“谋稻粱”:晚年卖文为生,穷愁潦倒

杨焄
2016-03-20 12:4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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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寓居沪上的瞿蜕园潦倒困顿,只能鬻文为生。据他后来说,“到55年,我的转折点才真正开始”,因为经过彻底审查,公安部门对其“历史问题”做出了“不予追究刑事责任”的裁定;与此同时,他执笔的《左传选译》和《古史选译》由春明出版社出版,尽管只是普及性读物,好歹也算是1949年后正式问世的个人著作。然而,“这一年我所获得的稿酬仍然非常微薄,不能维持生活,因为那时私营出版社所出的书销路极受限制”(《解放十年中我的生活》,载政协上海市徐汇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编《徐汇文史资料选辑》第一辑),日常生计仍不免捉襟见肘。

瞿兑园晚年画像

田吉的《瞿宣颖年谱》(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2012年博士学位论文)钩沉索隐,对谱主在这段时间的经历考订翔实,惟个别细节尚可略作增补。例如为了尽快获取稿酬,瞿蜕园曾在1956年3月15日给陆澹安写过两封信,委托他出面代为斡旋。在第一封信中,详细陈述了事情原委:“潘兄之《南北朝文》及拙撰《楚词今读》,均先后于上年九、十月交稿,孔公并面告将拙著赶在年底出版。嗣后校样亦已看过数次,其为已经排印,均无可疑,所缺者至多不过装订而已。此两书完全为春明行将出版之书,新机构当然无庸过问,应付之款亦当然由春明负责。此项手续,谅已由春明与新机构联系办妥。其所以迟迟未能出书,自系承印工厂任务繁忙之故。作者企望已久,何不即将此戋戋二百元付讫?既于出版社丝毫无损,而作者得救燃眉。未审公能据此代为一商否?”(载陆康编《澹安藏札》,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11年,文字及标点据书中所附影印件略有更正)

信中提到的“潘兄”即潘伯鹰,“孔公”则是曾任春明出版社总经理兼总编辑的孔另境。早就允诺出版的书稿,在数次看完校样后居然再无下文。瞿氏这么焦虑,固然是因囊中羞涩所致,而更重要的则是正逢出版机构调整,令他深忧新旧交替后,先前的约定是否会突生变数。春明原本是私营机构,在1956年的公私合营改造中被并入上海文化出版社,孔另境也转任该社编辑部副主任。经营性质和主事人员都已发生重大变化,难怪瞿氏如此忧心忡忡。

他在信中还特别强调:“春明已付印之书,除此二种外尚有二种,其未付印者,则当然须归新机构处理矣。”所谓“已付印之书”“尚有二种”,当指刚出版不久的《左传选译》和《古史选译》;而“未付印者”,应该是当时已经着笔或计划编撰的《史记故事选》《汉书故事选》《后汉书故事选》等。这些书稿想必都和春明有过合约,然而时移势易之际,又有谁说得准将来的状况?好在这些书稿最终都如其所愿地“归新机构处理”,几年后得以陆续出版。可瞿氏在当时又怎能预料及此,信中的措辞明显流露出些许忐忑。

瞿蜕园之所以和陆澹安商请此事,当是因其与孔另境交谊颇深的缘故。孔氏早年编纂过《中国小说史料》,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准备增订再版。限于时间和精力,除了通过赵景深约请章苔深、胡忌协助核查资料外,他“又托陆澹安、金性尧两位先生再校阅一遍”(《中国小说史料》赵景深跋),最终由古典文学出版社于1957年5月推出修订本。从时间上推算,瞿氏写信的时候,陆氏应该正在帮忙校阅,顺便过问一下自属举手之劳。孰料就在寄出这封信后不久,瞿蜕园当天又给陆澹安写了一封信,满怀歉意地说:“晨间甫上一笺,旋得伯鹰兄电告,已在书店发见《南北朝文》及《楚词今读》两书陈列出售,然则业已出版,前说与事实不符。”(载《澹安藏札》)书既已上架销售,自然毋庸过虑。但瞿氏仍然恳求道:“请姑待数日,倘仍不将稿费算清,还求鼎力一催。种种费神,已与伯鹰兄谈及,同声感谢不置。”若非衣食实在难以为继,这位被视作“中国学术界自王海宁、梁新会之后,够称得上‘大师’的”,与陈寅恪堪称“一时瑜亮,铢两悉称”的文史大家(周劭《瞿兑之与陈寅恪》,载《一管集》,山西古籍出版社1998年),恐怕绝不会如此不顾矜持。

可这事也怪不得当时已自身难保的孔另境。由于春明的原出资方突然潜逃,他不得不出任资方代理人。据其好友范泉说,“兼任资方代理不过半年,三反五反运动开始,另境被职工不断批斗”(《雪压乔林同一色——回忆我和另境相处二十年的往事》,载《新文学史料》1992年第四期)。亲历此事的春明编辑金性尧则在多年后负疚地说:“另境兄一直是个自由职业者,从不开店设铺,所以工商联的任何活动,也都不去参加。当时的私营出版社是没有党组织的,只由几位青年党员组成的公会。由于历史的原因,凡是资方代理人就是资本家,因而对资方代理人难免戴着有色眼镜。”(《忆孔另境兄》,载《闭关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孔氏之妻金韵琴也追忆道:“他是出版界闻名的‘大炮’,改不了率真的性格,一次运动过后隔了些时又故态复萌,屡遭批判。1957年险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另境晚境》,孔海珠编《庸园新集:孔另境自述散文》代跋,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在举步维艰、动辄得咎的境况下,即便他想要依照约定早日结清稿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瞿蜕园在当时撰写过不少文史普及读物,尽管目的在于谋稻粱,态度却相当严谨细致,毫不敷衍塞责。以《楚辞今读》为例,他在《导言》中批评说:“明以来讲《楚辞》的著作原不少,但多数带些高头讲章的习气,只在文章义法上反复推敲,适见其陋。纵然发现一两处新颖的见解,也只是凿空立论,不足为据。就连讲朴学的戴震那部《屈原赋注》,也觉得人云亦云,无甚精彩。”足见标准甚严,眼界极高。随后又提到:“编者个人略略有些想提出商榷的问题,特别在《离骚》和《天问》两部分,固然不敢说是心得,更不敢认为成熟的见解。现在姑且将平日读书的札记,附录一些在译文之后,一并敬请读者指教。”谦抑之中透出几分不甘寂寞的傲气。书中也确实不乏独到之见,如《天问》开篇“冯翼惟象”一句,瞿氏注云:“王逸、洪兴祖皆以为无形象可寻之意。鄙意《诗·卷阿》:‘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冯翼与孝德对文,盖古人习用之语。若依郑玄说,以祭祀释之,义亦较长。盖谓天无实体,但想象而奉事之。王闿运说:冯翼即几杖,谓老人。意谓古代先民所传,不过出于想象。亦似得其解。屈原于《天问》一篇,开宗明义,即以传说为不可信,以下遂逐条驳诘。诂训若明,庶几窥见古人微意。”戴震的《屈原赋注》已经注意到此处与《诗经·卷阿》“有冯有翼”有关,却仍将之释为“气化充满盛作,然后有形与物”。瞿氏无疑参考过戴说,又结合经籍训诂及全篇旨趣进一步推求其中微意,所言颇值参酌。类似的按断在书中还有不少,在在彰显出深湛的学养和独到的见解。而正因如此,他晚年所经历的辛酸坎坷,才更令人感慨唏嘘。

(本文原载2016年3月18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题为《瞿蜕园“谋稻粱”》,现题为编者所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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