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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树志:为什么说王阳明最大的贡献是解放思想

樊树志
2016-04-11 15:0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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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大变局》一书二〇一五年上海书展面世后,先是上海书展被评为“十大最有影响力新书”,继而陆续被多家媒体评为月度好书,如被评为《中华读书报》二〇一五年九月好书,被中国图书评论学会评为二〇一五年九月“中国好书”等。二〇一五年年底时,又被《光明日报》评为二〇一五年度十本好书,被《人民日报》评为二〇一五年度好书。如此等等。

舆论界、读书界、学术界如此看重这本书,可能是因为我用别样的视角解读晚明史,提出了晚明也有大变局的新看法。正如《中华读书报》所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是和晚清联系在一起的一个说法,而樊树志先生认为,实际上晚明已是一大变局……通观全书,可以承认‘晚明大变局’一说大致是成立的。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书中很多论述有助于公众更新对晚明历史的认知……本书的意义当不限于晚明史,将晚明的变化理解为一大‘变局’,就否定了李鸿章‘三千年未有’的说法;强调晚明之变的外源性,将中国卷入全球化的时间提早到晚明,也深具启发意义。如此,如何看待有清一代,如何理解晚明变局与晚清变局的关系,如何描绘中国近代化的整体图景,都需要进一步思考。”

不同层次的读者之所以喜欢这本书,也许是本书的两大主题“对外开放”与“解放思想”与当代读者发生了共鸣,有助于人们回顾过去、应对当下、展望未来。因此我很乐意与各位分享读史的心得,上次在上海古籍书店与读者有过交流,反响很好。今天的读者朋友请我讲讲王阳明,也就是《晚明大变局》第四章思想解放的潮流。

所谓解放思想就是要冲破束缚思想的牢笼,挣脱枷锁,内容与形式因时而异。晚明思想解放的潮流,特点就是要冲破僵化的经学思想的束缚。此事说来话长。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儒学成为进入官场的敲门砖,于是乎形成了研究儒家经典的学问——经学,以研究经学为生的人群称为经师。经师们专注于经典的一字一句的注释,搞所谓章句之学。汉朝的经学就已弊端百出,正如已故历史学家吕思勉所说:经学大师郑玄遍注群经,号称博学,其实支离灭裂,于理绝不可通,自相矛盾之处不知凡几。此等风气既盛,经学家大多变为没有脑筋的人,虽有耳目心思,都用在琐屑无关大体之处。

经学逐渐成为束缚人们思想的枷锁,一言以蔽之,经学的弊端可以概括为六个字:拘泥、僵化、教条。宋明理学把这种弊端放大到了极点。

明朝前期的思想界沉闷而僵化,科举取士都以宋朝经学家朱熹的《四书集注》等,作为考试课本和标准答案。考生们为了跃登龙门,一味死记硬背,写毫无自己思想的八股文。人人都以孔子的思想为思想,以朱子的思想为思想,而没有自己的自觉思想、自由思想。正如美籍华裔学者杜维明所说:“结果,朱熹的宋代儒学版本成了科举考试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幸的是,这种融合‘往好处说是鼓励人们去关心只言片语、孤立的细节、无关紧要的东西;往坏处说则导致死记硬背、照本宣科而不追求意义和价值的习惯’。一旦朱熹广博的道德形而上学被转变成纯经院形式,‘批判精神、创造性思想、道德目的和活力就逐渐消失了’。”

一两千年前的经典,后人奉为不可更改的至理名言,供上神坛,顶礼膜拜,不敢批判,不敢怀疑,思想界死水一潭。有独立思想的知识人对于这种状况是不满意的。首先出来打破僵化沉闷空气的是陈献章,他强调怀疑精神,提倡“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意思是,有了怀疑精神,敢于怀疑圣贤,敢于怀疑经典,才会有觉悟,才会有进步。王阳明继承并发扬陈献章的怀疑精神,开创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思想解放运动。

在中国历史上,王阳明一直是一个被否定的人物。他活着的时候,他的思想学说被嘉靖皇帝斥责为“伪学”“邪说”。后来虽然平反昭雪,从祀孔庙,依然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一九五〇年代以来,又被贬为“主观唯心主义”,予以批判。

其实王阳明的事功和学术都令人刮目相看,他既是一个思想家,也是政治家、军事家。他官至南赣巡抚、两广总督,在平定宁王宸濠叛乱、赣南叛乱、广西叛乱中,战功卓著,无人可与之比肩。当然,他对于后世的影响,毫无疑问是思想家角色,中国近代杰出政治家都推崇他的思想;他所建立的“阳明学”流传日本、朝鲜等国,至今依然熠熠生辉。不过,对于阳明学,人们各取所需,有的关注“致良知”,有的关注“知行合一”,我的切入点是解放思想。

我认为王阳明最大的贡献就在于解放思想,有两点应该细细琢磨。一点是:

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王阳明《传习录》)

另一点是:

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同上)

这两段话,气魄宏伟而又逻辑严密,极具震撼力与说服力。以我的读史所得,在王阳明的前辈或同辈中,难以看到如此锋芒犀利的言词,如此深刻大胆的思想。其可贵之处在于,敢于向孔子、朱子大声说不。在朱熹思想成为钦定的主流意识形态的时代,敢于发出不同的声音,挣脱无形的网罗,强调无论求道还是求学,都应该出于自己的心得,独立思考,不要以朱子的是非为是非,也不要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他写的《大学古本》与《朱子晚年定论》,都是向朱熹发出质疑,他认为被当作科举考试课本以及标准答案的《四书集注》,是朱熹中年未定之说,有不少谬误;而且朱熹自己也觉今是而昨非。目的是引起人们的反思,不要盲目崇拜朱熹。扩而大之,他对传统经学也给与猛烈批判,他说经学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有的崇尚功利、邪说,这是“乱经”;有的专注于训诂、背诵,沉溺于浅闻小见,涂抹天下之耳目,这是“侮经”。所以他强调“学贵得之心”,不为经典词句所束缚:“凡看经书,要取有益于学而已,则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一拘执比拟,则反为所束缚。”

王阳明画像

王阳明的大弟子王畿、王艮把这种思想推向极致。王畿思想的精彩之处在于,始终坚信“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如果不能自证自悟,一味跟随前贤的脚跟转,重复前贤的语录,是没有出息的;如果执着于师门权法,不敢超越,那就没有发展,没有创新,思想岂不成为一潭死水!自从宋代把《论语》等四书奉为“经”以来,四书的地位节节攀升,大有凌驾于五经之势。知识人对它顶礼膜拜,只敢亦步亦趋地注释,少有批评。王畿反其道而行之,直率地指出“《论语》有病”,并非“传神手笔”,“只记得孔子皮肤影像”。因此王畿被朝廷斥责为“伪学小人”。《明史》与《四库全书》都对他持否定的评价。从长时段的历史眼光看来,“掀翻天地”“打破牢笼”,恰恰是他的最大贡献。李贽称赞这位前辈:“人天法眼,白玉无瑕,黄金百炼。”

王门弟子中王艮是最为奇特的一个,出生于卑微的灶丁之家,文化程度不高。所以他主张“以悟释经”,耿定向把其解释为“六经皆注脚”,可谓切中要害。坚持朱熹正统思想的人,对王阳明及王门弟子非议最多的也正是这一点。东林书院的顾宪成是一位正直的学者,主张回归朱子学,非议阳明学。他对王阳明倡言“求诸心而不得,虽其言之出于孔子者,不敢以为是也”,给予这样的评价:“阳明得力处在此,而其未尽处亦在此”,“其势必至自专自用,凭恃聪明,轻侮先圣,注脚六经,高谈阔论,无复忌惮”。顾宪成所说“注脚六经”,又具体化为“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他说:“一则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即孔子大圣一腔苦心,程朱大儒穷年毕力,都付诸东流已耳。”站在儒家经学正统立场,“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显然有悖于经学的本义,或者说有离经叛道之嫌。其实,这是一种“原教旨主义”,势必导致抱残守缺、思想僵化。要想打破牢笼,自由思想,“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是必然的选择。经典的生命力在于与时俱进,随着时代的前进,不断赋予新的解释,也就是王阳明所说,应当为我所用,不至于成为束缚思想的文字桎梏。

放宽历史视野,便不难理解。汉朝经学弊端丛生,经生们沉迷于繁琐的传注,只知墨守家法。不满于这种状况的士人,跳出原有的圈子,用道家思想阐释儒家经典,形成耳目一新的魏晋玄学。何晏、王弼用老庄学说解释《易经》《论语》,嵇康“不涉经学”,只读老庄,敢于“非汤武而薄周孔”,指斥“六经未必是太阳”。这样的魏晋风度,推动了思想解放,谱写了中国文化史上绚烂多彩的一页。旅美作家木心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中赞美道:“滔滔泛泛间,‘魏晋风度’宁是最令人三唱九叹的了;所谓雄汉盛唐,不免臭脏之讥;六朝旧事,但寒烟衰草凝绿而已;韩愈、李白,何足与竹林中人论气节。宋元以还,艺文人士大抵骨头都软了,软之又软,虽具须眉,个个柔弱无骨,是故一部华夏文化史,唯魏晋高士列传至今掷地犹作金石声。”晚明的思想解放浪潮,无论深度还是广度,都远远超过了魏晋。距离魏晋一千多年的晚明,出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不但不应该讥刺,反倒应该大声为之叫好。

晚明思想解放的潮流,到了李贽那里,推向了高峰。李贽虽然不是王阳明的及门弟子,也可以归入“掀翻天地”的王门弟子行列。他是王艮之子王襞的门生,可以算是王阳明的三传弟子。他认为,千百年来无是非可言,原因就在于,“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因此,不必把孔子的是非作为衡量是非的标准。他还说:“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他把王艮的“六经皆注脚”发展为“六经皆史”。六经原本就是史书,被后人尊奉为“经”,披上了神圣的外衣,李贽主张应该还它的本来面目——“经史一物”。言简意赅,在理论深度上,丝毫不逊色于章学诚。当时的假道学打着周、程、张、朱的幌子,贩卖私货,嘴巴上讲仁义道德,心里面却想升官发财,他极为反感,口诛笔伐,言词之尖刻令人惊骇:“今之讲周、程、张、朱者可诛也!”朝廷因他“敢倡乱道,惑世诬民”,把他逮捕。他在狱中自刎而死,用坚毅的死表达对于当权派的最后抗议。明末清初的名士张岱说,李贽“不死于人,死于口;不死于法,死于笔”。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犯法,仅仅是他的“口”与“笔”闯了祸,成为专制体制所不容的思想犯。他的著作万历、天启年间多次被禁,但是始终在民间流传。顾炎武对李贽并无好感,却在《日知录》中如实地说:“士大夫多喜其书,往往收藏。”反映了民间舆论的取向,并不以朝廷的旨意为转移,要喜则喜,要藏则藏,有思想活力的书是禁不了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高喊“打倒孔家店”的吴虞,对李贽推崇备至,把他看作自己的前辈,写了洋洋万言的《明李卓吾别传》。他认为,李贽的学说与理想极其高妙,不肯依傍他人,他的文章对孔子屡有微词。自从王充《问孔》以后,二千年来,直斥孔子,他是唯一的人。吴虞“打倒孔家店”,显然受到李贽思想的影响。由此看来,晚明思想解放潮流,一直影响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现在有些人企图否定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的历史意义,他们混淆了孔子与“孔家店”的区别。孔子的思想,经过从董仲舒到朱熹的改造,已经面目全非,“孔家店”贩卖的货色,并非孔子思想的本来面目。不打倒孔家店,如何建立新思想新文化?如何迎接“德先生”“赛先生”?

本文系作者二〇一六年一月十六日在新华•知本读书会所作演讲,原标题为《王阳明与晚明思想解放潮流》,发表于《书城》杂志2016年3月号,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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