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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牛仔裤的鲁迅,主动成为直播事件的主角

梅生
2016-04-11 07:3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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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大先生》剧照

NT Live(英国国家剧院现场)呈现的莎士比亚剧作,舞美难见复古装置,剧中人更是清一色现代着装,靠精湛表演熨帖原著内核,将观众与莎翁连接。不久前在北京完成首轮演出的话剧《大先生》的舞台上,赵立新饰演的鲁迅上着白衬衫下穿牛仔裤,脚蹬马丁靴头发自来卷,外形上与公众惯常印象里一头短发一身长衫的文豪,不发生关系。

面对巨型雕塑和各色傀儡构建的新天地,改头换面的鲁迅迎头直上,几乎不给自己反应和适应的时间。而明白导演王翀“标志性的”即时摄影所为何物后,大先生甚至半带主动半带指挥,与摄像机一起完成一场“直播事件”。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斗士形象被全然改写,“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服务姿态,也有了全新解读。

从形式到内容对鲁迅做的陌生化处理,让众多观众“眼前一亮”并不难理解。这位屡次出没于多数国人的成长阶段的先生始终“高大上”,在民间似乎越来越“不被待见”,以致中小学语文教材的编委都要“顺应民意”,以删减其文章数量的方式,不再让他“木秀于林”。

但话剧《大先生》像NT Live阐释莎剧一样,神旨上复原了编剧李静笔下的鲁迅了吗?荣获老舍文学奖并得到文化及知识界广泛推崇的剧本,另辟蹊径不分场次将鲁迅一生的思想与矛盾集结于弥留时刻,由电影感极强的画面密集织就。导演对蕴含其中的影像的理解,如果仅是“演员配合镜头”的现场即兴捕捉,倒不如换个朴素的排法,放飞观众的想象——剧本的光亮即便由演员直接宣读,也足以灼烧观众。

赵立新饰演的鲁迅在剧中上着白衬衫下穿牛仔裤。

剧本里的大先生充满悖论

《大先生》的剧本是知名文学评论家李静遍阅鲁迅作品和研究他的浩繁资料后的想象产物。她笔下的鲁迅,既不是百度百科贴出的“三大家”,也不是文人笔头美化的“好男人”,而是,按她的话说,“具备复杂而本真灵魂的个体,有自身的伟大与局限”。

剧本从鲁迅即将与自己的影子作别写起,一生际遇化为无数片段涌至脑海,屡次出现他挣脱象征权力的椅子的描述。但这权力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特指,而是由爱垒就,并分散于他人生的多个阶段,他多数时候被动地,在亲情、爱情、友情甚至文字、革命面前,成为“掌权者”。

鲁瑞(鲁迅的母亲)、朱安、许广平、周作人、胡适、闰土、黑衣青年、执政官等等与他有过交集的家人、爱人、朋友、玩伴、笔下人物、敌手,以及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代表或异类,排好长队与他相会,彼时融入此时,对话交织记忆。爱自由更爱众生的鲁迅,生平无法掌控“个人”与“整体”的平衡,他向他们施出舍我之大爱,他们或抱怨被爱束缚,或接受将爱误解,或公然拿爱另用。鲁迅做的这场思辨大梦,比他的所有作品及经历都要耗费心神。

“爱与自由的悖论”在于,鲁迅所给的,常常不是他们想要的,但还是接受了,他们希望鲁迅做的,他多数时候不愿意,却还是做了。他耗尽自己的血编织的血绳,只让他们中的多数感到温度灼人,并不将之视为安全的庇护所,而他自己反被绳子束缚。实操与反馈,令人感慨。

这样一个耗费三年心血写就,其后又用三年几易其稿方才定下的文本,字里行间皆是意识流,不像专为舞台创作,更似闪耀着思想亮光的纯文学作品,具有极强的电影画面感。初读大跌眼镜于她竟如此写鲁迅,细品感动感怀在她对当下的观察与融入。2013年《天涯》杂志打破不刊发剧本的惯例,将其全文发表,原因之一正在于此。

而最初邀约李静提笔的大导林兆华最终放弃执导,辗转几番无人接下导筒,也是因为以思想取胜的剧本太像烫手山芋,难有手段转化为话剧。规规矩矩将之排成类似濮存昕主演的电影《鲁迅》版,你熟我知的鲁迅,剧本不答应。用新手法让剧作可视,名导也犯愁——许鞍华“介入”历史人物拍摄的《黄金时代》,给出新鲜的萧红,可萧红亦师亦父亦友的鲁迅,仍是难脱常规。

《大先生》的剧本检视考验的不止是导演的戏剧功底,还有电影储备。近似英格玛·伯格曼般娴熟掌控电影和戏剧两种语言,并能自如转换的大师(电影成就不提,他曾使瑞典多家剧院起死回生,戏剧上创造过辉煌的“伯格曼时代”,并长期担任瑞典国家剧院斯德哥尔摩皇家戏剧院院长),世界范围已无可寻觅。王翀敢为人先的勇气令人钦佩,却似乎在李静强有力的剧本面前失去信心。文本里的悖论,被他用摄像机解释为特指意义上的权力博弈,宣泄只求快感不问原由。穿着当代的鲁迅先生,异常清醒地知道观众的兴奋点所在的位置。

《大先生》剧照
舞台上的鲁迅主动而讨巧

舞台上,自知生命无多的鲁迅跳入思辨大梦的初刻,一台摄像机即把他错愕茫然的表情投射于位于舞台后方中间区域,只见后脑勺的巨大雕塑上。厘清自己与这台摄像机、台下观众的关系后,鲁迅开始有意识地引领摄像机把他的表演时时呈现。对此,演唱会上看不到左右两侧屏幕上自己形象的明星们,不知要生出多少羡慕,他们只能选择相信负责现场切换的导演,会将他们的美丽与辛劳同步放大,让边边角角的粉丝也能兴奋抓狂。

而鲁迅,却可以拿投影当镜子,及时修正言行,但也几乎让赵立新的表演,挣脱开王翀的掌控。而镜头,自然也会如演唱会上对之的使用般,适时切到观众席——他们是这场直播的见证者,也是参与者,正如诸多网络事件的发酵,离不开网友的推波助澜。

即时摄影介入戏剧表演,早已不是新鲜行为。如果使用得当,能让台上演员向台下观众,更好地说出心灵的秘密。但即时摄影不是即兴的胡拍和随意的乱投,哪怕只有一台摄像机,现场制造的影像也要经过精密的计算,使之在逻辑上,不与整剧割裂。几年前德国邵宾纳剧院的《朱丽小姐》对即时摄影的使用,过程太像解算难度系数超高的数学方程式,观众看得过瘾,却在将作品界定为电影还是戏剧上犯难,并不具备普适标准。

剧中的鲁迅与许广平

如果囿于舞台条件或技术水平,但又有利用即时摄影推进剧情的需要,不妨参考“伪纪录片”概念提前制造。波兰当代戏剧大师克里斯蒂安·陆帕执导的《伐木》(2015年曾亮相林兆华戏剧邀请展),便作出极佳示范。剧中两位作家浴室交谈的影像,是对舞台上的即刻反应,但那是标准的提前录制,舞美设计并没有为浴室另辟空间。

反观《大先生》里的即时摄影,这项被王翀按鲁迅的“拿来主义”,从国外舞台搬进自己戏里,已使了近五年的“看家本领”,此次并没被他用出新意义,摄像机不过是鲁迅主动参与的“直播事件”的载体,致使剧本里动人的悖论被误读消解,被特指意义上的权力加害的鲁迅只想把它推翻,几乎变成选秀节目或直播视频里,一面诉说遭遇一面算着人气的选手或播主。而更令人诧异的是,某场演出现场,投影消失好大一会,手持摄像机的演员方发现摄像机没电,下台拖根充电线继续拍摄。王翀五年操练水平竟是如此,理解为临时舞台事故也很难原谅。

而台上傀儡及雕像的使用效果这里不表,如此过于直白地将鲁迅置于绝对中心的手法,性质多少像利用那台摄像机一样,是深知观众兴奋点的按摩。临近尾声巨大雕像的后脑勺转到正面,面孔被挖去的空脑壳里,放着一把象征权力的红色椅子,鲁迅攀岩爬上将椅子打翻在地,观众的掌声都在王翀的设计之内,实质相当网络事件的当事人,从来都是网民欲望的载体,我们正活在一个无论用何种方式消解权力,都能获得一片叫好的时代。

但无可否认剧本的光芒并没被遮蔽。而短短几年把乌镇戏剧节做得风生水起的“乌镇文化”投资出品一部早该被做、但迟迟无人去做的鲁迅题材话剧,也体现出文化担当。期望话剧《大先生》巡演时的调整呈现,如果一定要用摄像机,它能真正融入舞台,把李静笔下伟大而矛盾的“大先生”捕捉并带给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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