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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儿童:10多年里,与爸爸见面几次?7次?8次?

航月
2016-04-22 16:0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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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据统计,中国有6000多万儿童被迫留守在农村,他们的童年没有父母的陪伴,也没有正常的亲情关照,因此产生了不少问题,受到社会各方关注。4月初,经国务院同意,由民政部等27个部门建立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部际联席会议制度,统筹协调全国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

《回家:中国留守报告(黔南阅读)》一书,以作者航月自己的采访、接触,介绍黔南留守儿童的生存状况。澎湃新闻获得授权摘录其中一篇,原题为:大山背后的爸爸。

“如果你把这个地方当作天堂,你就永远生活在天堂。如果你把这个地方当作地狱,你就永远生活在地狱。”

这句话是吴泽苓上小学时,她的英语老师李燕告诉学生们的。李燕老师是第一个从平浪小学考到外面城市后回来的英语老师。这位年轻美丽的布依族英语老师不仅教他们英语,还教音乐。

李燕老师在平浪中心小学上学时,这里是完小。从一年级到五年级,老师在一个课堂上课,上一个年级的课时,其他的年级可以自习阅读。学校的房子是瓦房,天下雨,外面下大雨,教室下小雨。13年后,她上完初中、高中、大学后再回到平浪小学,学校还跟13年前她考上初中时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站在几十年不变的讲台上,李燕给学生们的见面礼是这句饱含着人生哲理的话。

年纪小小的吴泽苓当时并不懂得这句话的含义,直到她上大学,在华南农业大学参加阳光团队的支教活动时,她才真正明白英语老师李燕给他们讲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于是,她跟小学时的班主任,现在的平浪中心小学的校长罗定国联系,问是否能让华南农业大学阳光团队的学生去平浪中心小学开展“三下乡”支教活动。班主任为了给曾经的学生一个完成任务的信心,答应了这次活动。

吴泽苓的班主任告诉学生,深圳的航月老师要来平浪,看能否联系一起来,这样吃住方便。平浪镇小,没有住宿的宾馆,没有饭馆,吃住是问题。为了吃住方便,在我出发前往平浪前,罗校长已经为我考虑到到达平浪会遇到的实际困难。

吴泽苓的一个电话,让在广州上学的她和在深圳的我提前认识,并有了在平浪的半个月的相处。

个头瘦小的吴泽苓说话总露出她的前门牙,憨憨的,很简单也很单纯。瘦小的个头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高中生,而不是大学生。她是平浪唯一考取华南农业大学的女学生,可她没有显示出值得骄傲的样子。

每次家访她都参加,她是本地人,也是导游。每次她都在其他留守学生的叙述里流着眼泪,每次家访回来,她都是双眼红红,两颊泪痕。

我还以为吴泽苓是个爱伤感的女生,所以她才喜欢流泪,为其他学生的留守经历感怀。当吴泽苓把我们带到她的家后,我才知道这个大二女生是从学前班开始留守的,是最早成为留守儿童的“九〇后”孩子。

吴泽苓的家也在河阳乡荣集村庄上寨,住在半山坡上。从何昌荣家下山坡再上山坡,十几分钟就能到。山坡后面就是平浪,吴泽苓上学时总是从背后的山坡翻过去走小路到学校。两间砖房已经10多年了,是吴泽苓上小学时父亲从江苏打工回来盖的。

从学前班到大二,10多年的成长记忆里,爸爸跟这个家庭的全部成员能够见面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几次。几次呢?7次?8次?吴泽苓都无法把这个时间具体地记起来。能回忆起来的见面,是一次爸爸打姐姐。那时姐姐刚考上初中,爸爸专门回家送姐姐去上学,在路上爸爸让姐姐叫“爸爸”,姐姐不叫;爸爸跟姐姐说话,姐姐不说;爸爸让姐姐拎书包,姐姐不拎。姐姐抗拒的性格让爸爸很生气,爸爸顺手在姐姐没有表情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姐姐愤怒地看着爸爸,然后捂着脸跑到学校,从此再没有理睬过爸爸。“爸爸”这个能够叫出来温暖的词语在姐姐的心里已经死亡,她也从不愿想起。姐姐初中没有毕业就去都匀打工,小小的年纪帮助妈妈承担着照顾三个未成年孩子的家庭重担。姐姐在都匀的服装店帮别人看店,每个月几百元钱,把省吃俭用下来的钱给吴泽苓买漂亮的衣服,买零食,给吴泽苓和弟弟零花钱。姐姐把没有得到爸爸照顾、关怀的全部的爱都通过年幼的肩和辛苦劳动给了家里的妹妹和弟弟。姐姐是吴泽苓成长的履历表,一幕幕都刻在记忆里,在她成长的全部泪水里。

吴泽苓跟姐姐的性格不同,温顺,听话。因为有姐姐的逆反,在姐姐身上看到的参照,小小的吴泽苓知道,跟大人逆反,得到的都是家庭暴力。她从小就乖巧、懂事,帮妈妈干家务,照管弟弟,家里的活、田里的活,吴泽苓都会,都抢着去做。上初一时,吴泽苓需要寄宿到学校,每到周日,她从家里背上一周的米,再翻过荣集镇的山走山路到平浪中学。经常没有男人在的家庭,在农村总会被其他人欺负。在中学,吴泽苓就经常被班里的男生欺负。每次放学后进宿舍,吴泽苓都无法打开宿舍的门,门被男生上了锁,她只有在外面哭。夏天还好,但是冬天,小小的吴泽苓瑟瑟发抖,冻得不成样子,还不能找老师告状。

如果老师知道了,男生受了批评,吴泽苓就会受到变本加厉的折磨。柔弱者的坚韧胜过坚硬的岩石,在这样的环境里,吴泽苓在初中的成绩总是全年级第一名。初中有不堪的回忆,也有幸福的回忆,这个回忆是跟爸爸在一起的唯一一次。

爸爸把在江苏打工的钱带回来盖房子,原来的一间旧房子无法让长大的弟弟和全家睡在一张床上。爸爸回来,自己做大工,上梁、砌砖、抹水泥,吴泽苓暑假帮爸爸挑灰、搬砖,做小工。12岁的她一次能在20米距离的地方搬7块砖,还能飞快地往返。

从来没有笑容的爸爸,就在吴泽苓上初一的夏天,在盖新房子的工地上,爸爸边干活边露出仅有的笑脸,有时还能唱上一段歌,哼着调。

这是吴泽苓最快乐温馨的夏天,也是她独自享受父爱的美丽的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让这个瘦小的女孩感受到的是另一种劳累后的幸福感,有爸爸陪伴着,有爸爸的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房子盖好了,就两间,把弟弟分出来了。还有两间房屋的地基要等到爸爸再赚上钱才能盖起来。这一等就等了10年,爸爸在10年间偶尔回来,但是空出来的地基上没有再建新房。爸爸老了,在外面打工干体力活不再像年轻人一样的有力,钱也没有那么好赚了。

中考时,爸爸答应回家陪吴泽苓。但爸爸忙没有回来。

在都匀上高中后,吴泽苓不再想给爸爸打电话,即使爸爸打了电话,她也沉默着不说任何话。每次她只听到爸爸在电话里说,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

电话里是爸爸的喊叫声,她听不到,她眼前的画面一直停留在初一的夏天,这个蓝天、白云、绿色铺满山坡的夏天只留在她12岁的记忆里,也永远地留在了她全部的思念里。

上大一的时候,她听到村里人说,爸爸在江苏没有工做了,去了浙江杭州做电工,有的说在工地做小工。爸爸有风湿病,在南方潮湿的气候里总是腿疼。

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爸爸没有对她们说过在外面的城市做什么,也从没有提过说自己有病,更没有让家里人去打工的城市看他。

在农村,爸爸出门打工长时间不回家的人家太多,农村的孩子已经习惯了没有爸爸,或者没有爸爸妈妈在家陪伴的生活。只有在长大后他们才能懂得父母付出的艰辛。

还好,吴泽苓有妈妈在家陪着,有妈妈的爱,至少她的生活比起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的孩子要好多了。

在上大一的时候,吴泽苓有了学费、生活费和其他杂费的开销,一学期下来需要一万多元,一年就是三万元。两个三万元就可以修自己家空出来的房子了,而这是她需要的上学的费用。只有爸爸在外面打工才可以供她继续上学,如果不是爸爸在外面打工,也许她连上大学的机会都没有。姐姐已经嫁人,不能让姐姐负担她的学费。而她要上大学,就得花费,那不是一般的开销。上学的学费是钱,学校的水电要钱,打电话要钱,住宿要钱,吃饭要钱,买日用品要钱,什么都需要钱……这些在高中没有的开销,在大学里一下子集中在一起,对吴泽苓来说是一种很沉重的负担和压力。每当同学们开开心心地从取款机上取回来家里寄的钱,买东西,换手机,改善伙食,愉快地消费时,吴泽苓却害怕看到这一幕。

生活过,才慢慢地理解了爸爸脾气暴躁背后所背负的全部生活压力。每月爸爸把生活费寄给她时,她都会为手机上显示的1500元的数字落泪。这1500元,爸爸需要省吃俭用地攒下来,才够吴泽苓的生活开销。

家访时走进平浪每个留守孩子的家里,吴泽苓偷偷擦去的泪水都是她过去全部生活的再现,她看到了留守孩子现在的状况,想到的是自己过去同样的被迫留守的生活。在吴泽苓的家里,我终于读懂了这个瘦小的女孩内心经历的无爸爸陪伴的童年,也读懂了她所有没有开口说出的故事。那些沉重的成长故事在背后的山路上,一点点地走向很远的天际。她能忘记的时候,或者她能平静地想起来的时候,她将是一个成熟的女子。

妈妈打开自己酿的山葡萄酒,让吴泽苓放在每个老师的面前。淡淡的酒色是山葡萄原本的色泽,甘醇,味浓。这个坚强的妈妈独自带着三个孩子,在没有丈夫经常陪伴的时光里,逐渐衰老。她衰老的容颜里没有抱怨,没有怀恨,没有指责,没有衰败。她只将她的青春岁月在山坡上的两间房子里和山外的庄稼地里无尽地消耗掉,她消耗掉的是女人一生的青春,是给三个孩子一年年的陪伴。也许她可以看见,每天她的丈夫就在大山的背后,陪着她干活、带孩子。

她的丈夫陪着她经历着同样的青春岁月,同样衰老,同样消耗掉了男人的一生。

山背后的想念和思念,也在吴泽苓现在正在经历的青春里,她知道大山背后遥远的爸爸一直在她上初一的夏天定格着,一直把那份幸福的时光刻度在她未来成长中的每一天。她的每一天就靠这些美好的回忆,深刻地回想,一点点饱满了她瘦弱的青春,瘦弱的身体,瘦弱的梦想。

《回家:中国留守报告(黔南阅读)》,航月/编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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