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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书店访谈录︱老板在“魔鬼”书店和村党委书记通宵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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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04 15:5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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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出版访谈录”是澎湃新闻“翻书党”一档关于独立书店的栏目,讲述独立书店自己的故事。

雨夜来到康绥公寓,辰光还早,天已经黑透。爬上乙号二楼,玄关两盆绿植迎人。屋子深处,两位店主对坐在靠窗书桌聊着什么,一盏淡黄色老式台灯,不耀眼也不昏暗。见我进门,鲁毅说,要不要先看看书。

西壁一墙开架书柜,近门一龛奥利维埃·罗兰的海报下码着他的新书。去年秋天他来书店做活动,即兴朗读了自己未发表的小说。屋子中间几张矮桌,地上摊开两只弹药木箱,摆出《考古》《文物》一类杂志。屋里还有五只带玻璃门的书柜,收着镇店好书,不上锁,有几本翻开插图页竖放着,包括1930年初版一印布面精装的肯特插图集《N by E》,却没见菲戈在东京收的明治春宫图。柜上有几幅装饰画,老上海地图和巴黎街垒站战地图。书柜东北角一个单间,做成了民宿。

走近了看,菲戈束着长发,肩上搭一条暗褐色围巾,鲁毅穿浅色衬衫,戴李宗盛式粗框眼镜。坐下聊起来,菲戈说话很快,沪普清越。鲁毅的广普有时只听见半句话,后几个字沉下去。窗户外梧桐树枝之下是繁华的淮海路,屋里只有谈笑声,菲戈不时拨弄桌上的拇指琴,以及鲁毅手搭放在香烟盒上的声音。

“开书店是一个奇怪的爱好”

“开书店是一个奇怪的爱好,一个花钱的爱好”,菲戈说,“一件很可能失败但失败也完全无所谓的事情”。

大约五年前,菲戈和鲁毅就有开书店的想法,那时他俩都在《外滩画报》文化部工作。开店和纸媒关张无关,“早就想找个带花园的老房子开家英式旧书店度过余生”,却总是因为种种原由搁置。有一次菲戈连花园小洋房的定金都交了,房东却突然反悔,说要留着自己开淘宝实体店卖包包。

鲁毅1998年就在广东阳江老家开过一家“世界书店”,那时他还是公务员。那会开书店,是“想聚集一些人,激发一些有趣的想法,书店开起来,很多有意思的人真就冒出来了”。之前他已经和广州博尔赫斯书店的陈侗一起策划出版“午夜文丛”,后来在阳江又办了好几份文艺刊物,策划了不少展览,写了好多诗。2004年离开阳江后,他在博尔赫斯机构做了一段时间,2010年来到上海,在纸媒工作。

去年4月,菲戈已经从外滩“退休”,他俩一起逛香港二楼书店时,忽然又有了开书店的想法。回到上海,正好朋友的仓库被收回,他俩囤在那里的很多书得找地方堆,干脆用这些书建个底仓,开间二手书店。天时地利人和,9月书店就开起来了。

其实菲戈之前还做过一个集合图书出版信息和销售的App,已经投钱做了起来,也上线了,没几天因为版权原因被迫下线。菲戈觉得时候未到,就干脆放下了。“在中国,事情做得太早,不是先辈就是先烈,更多是先烈。”

问起为什么没有转去做新媒体,他说,早十年可能还会去。生于1970年代的菲戈,曾参加《上海壹周》《第一财经日报》等好几家纸媒的创刊,自认是一个爱新鲜、没常性的人。2007年还去一家风投注资的电子杂志做过内容中心副总经理,不到一年就受不了了,也就此认定做不来这档事。他说,跟书店甚至纸媒都不同,大数据下没有抗衡空间,数据、盈利没上来,说改就得马上改,“没有耐心等一等”。“算了,我也想明白了,我们‘中老年人’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有那么多好书,出过,但你不知道”

时至年关,书单满天飞。十来天前,书店豆瓣小站贴出了首期“Mephisto旧书单”,“撇开急功近利的‘年度’概念,从过去一个世纪浩如烟海的出版物中挑选,推出一系列有意思的专题,大致每期五本上下,以旧书为主,偶或收入非常符合专题内容的新书。”第一期专题为“俄罗斯的大地与人”,推荐了《研究我们的乡土》、《肖像集》等店内有售的五本旧书。印藏西域文化研究、中西交通交流,延及乡土与城市的相关研究,是菲戈最感兴趣的一块。他之前在媒体工作,喜欢满世界乱跑,奔各地书店找自己感兴趣的书。

现在店里收书的主要是鲁毅,他对旧书比较熟悉。不过跟别的旧书店店主不大一样,他很少半夜去文庙鬼市淘书,在淘宝上开的店也不大打理。他说,收书角度不同,清早再去逛,在他们选过的书摊里淘,也一样有收获。鲁毅和菲戈对书的品相都很挑剔,网购的书常常没法让他们满意。前几天鲁毅因为封面一点破损,放弃了一本巴金平明书店的旧书,说起来不无遗憾。不过也因此店里的书都很干净挺括。

问鲁毅收到过什么印象深刻的好书,菲戈笑说,“他后悔的事情比较多”。有一次,鲁毅去一家旧书店,门没开,他就去隔壁古董店溜达,正好那里有些旧书,是别人卖古董捎来顺便寄卖的,他挑了一些搁在手边。这时进来一位教授模样的老人,翻捡了一下他挑出来的书,说这些书他家也有,老人向店家询了一下价,觉得太低,看店家也不热心,就走了。鲁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跟去他家里收书,追出门,老人早已踪影全无。

不只收旧书,店里百分之七八十的书橱沙发桌椅箱柜等等,都是街上捡来的,或自家用旧的,或从废品站旧货店以低得难以置信的价钱收来的。开店初期,书架太贵,他们就想着找些替代品,算来算去还是超预算。一天鲁毅去复旦旧书店,在路边看到一个三轮车师傅,旁边放了一个书柜,一问,三十块,他马上买下,再问师傅还有吗,师傅说有,带他到楼上一看,嗬,八只旧书柜,是某位复旦老教授搬家留下的。鲁毅花两三百买下来,又花差不多的搬运费和车费,一共八百八,换回八只书架五把椅子,把整个店撑了起来。那只花三十块买回来的书柜,被菲戈里里外外揩得干干净净,装上玻璃,放在民宿房间里,漂亮得像个古董。菲戈说,“我现在走在街上根本就是半个捡破烂的,一到垃圾堆附近交感神经就自动兴奋起来”,言语间满是得瑟。

总听人说起近年收到好书的机会越来越少,菲戈倒挺乐观,“每年新书四十万种,总有一万种是好书吧”,他的语气很肯定:“是的,有那么多好书,出过,但你不知道……”

“本来我们准备好每月亏个一两千”

采访前一天,菲戈刚从北京回来。他这次进京,是去参加小猪短租联合全国十家书店开启书店住宿新模式的发布会。在“小猪”选中的十家书店中,只有Mephisto的住宿已经营业,其他书店都还需要“小猪”投钱帮助他们改建。“就我所知,我们是第一家带民宿的书店,以前那些都是旅店里放些书架做装点”,菲戈又得瑟起来。b&b&b(book and bed and breakfast),这一次他们大概算是做了“先辈”。

其实最早他们也没想到要做民宿,为书店找店址时,看中康平路一套十层楼的房子,这房子怎么看都不大适合做书店,倒适合做民宿。于是他们就想租下来,开一家民宿供养书店。这个想法很自然就过渡到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既开书店,又开民宿。

除此之外,也有前缘。就在开店前不久,菲戈和朋友去瑞士、鲁毅去英国旅行,就都用Airbnb找民宿住。菲戈他们住的地方特别有味道,一对独居老夫妇,老头早年喜欢摇滚喜欢披头士后来喜欢爵士,家里一屋子好书,从传统经典到现当代名家,经年积累得来。还有一间听音乐的房间,一屋子的唱片。晚上和房东坐着聊文学聊音乐,说说共同喜欢的披头士。他们离开那天老夫妇恰好外出,就把钥匙留给他们,顾自出门了。他们如今也把这种不相识的人彼此间的信任带到Mephisto。书店里不装摄像头,钥匙交给房客后,退房只需把钥匙放在固定位置,撞上大门即可。迄今书店并没有任何东西丢失或损坏,鲁毅说:“我总相信,愿意来书店住宿的人,都应该不是坏人。”

目前这间房的入住率每个月在一半以上。去年12月《书天堂》作者、常年在欧美寻访各路特色书店的钟芳玲来沪,想到Mephisto住上一晚,房间都没有空档。有了房费贴补,书店的经营压力小了很多,开店第三个月开始有了略微的盈余。“本来我们是准备好每月亏个一两千,亏上几年的。”鲁毅和菲戈都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不愁钱,可以不急功近利地做书店。”

澎湃新闻:有什么有趣的守店故事吗?

菲戈:之前有一位住客,江西来的80后村党委书记,管一个3000多人的行政村,我们两个坐在窗前,就着淮海路的圣诞夜景聊天,一聊聊到凌晨三点半。我是试着给他开拓思路,看看有什么“体制内”一时想不到的方法,可以帮到村里那些碰到实际问题的农民,他就给我讲了当下真正在农村里发生的各种事情。

我觉得这样开书店,还蛮有意思的,各色各样的人住着,天南海北,各种想不到的碰撞。就从没估到自己能和一个村党委书记,一个讲话里少不了有点官腔,但又确确实实很想为农民做点实事的人,一聊聊五六个钟头。

澎湃新闻:有人认为你们开书店只是玩玩,不是认真的,你们怎么看?

菲戈:“玩玩”和“认真”不矛盾。

鲁毅:我们很认真,你看,书是货真价实的。我想开一家千年老店。

澎湃新闻:豆瓣小站上的《衣鱼简识》这篇文章里,菲戈说,大的书店和小的书店“刚好形成两极,而有两极,就能产生电流,就会迸发出能量”,能具体谈一下吗?

菲戈:首先我说的小书店主要是指二手书店。具体来说,包括商业生态和文化生态两方面。前一点,就像有人说的,大书店经营比较好,自然会促进出版社新书的供货,那些没卖掉的书就成了二手书,促进好书的流转。后一点,大书店和小书店的文化气息不同,都有才完整。小众的作者、小众的活动,比如罗兰,不会放到大的书店去,却很适合我们这里的氛围。

澎湃新闻:傅月庵说,在巴黎、在东京,塞纳河畔跟神保町的旧书摊、旧书店,是城市的文化眼睛,少了便要黯然失色;台北的旧书店,像城市的眉毛,平日存在着,倒也不曾让人感觉重要,一旦疏落了,城市的脸就会显得空洞冷寂。你们怎么看,拿上海的旧书店做一个比喻的话,你们认为它是什么?

菲戈:脚气,哈哈——应该是像指甲,想剪的话,一剪就剪掉了,也没啥影响,但是也可以给它涂涂指甲油,或许会让你看上去鲜亮一点。

对于一座城市来说,多几家小书店少几家小书店,其实对99%的人是完全无所谓的,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书店会对“城市精神”有什么影响?这个问题你要问我,我当然会说有影响,但这影响看不见摸不着,绝大多数人完全无感。这种影响只存在于潜移默化中,而且不是一两家书店靠自己的雄心壮志能够做到的,反而需要你静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做符合自己想法的书店,不去浮躁地介入城市表面的喧哗,久而久之,有这样一批店开出来,活下去,并且各自能够形成一群忠实的拥趸,只有到那时候——也许十年,也许二三十年之后——才能说,一座城市有了自己的二手书店文化,并且这种文化对于城市精神的养成有所帮助。

澎湃新闻:你们是否担心Mephisto的书店民宿模式被复制?

菲戈:他们可能学得到我们的模式,但他们不会有我们挑的这些书。

鲁毅:就像这几个旧柜子,别人看起来就是一些废物,但是我们放起来,你就会觉得有味道。再有,别的地方没有这样的店主陪你聊天。

澎湃新闻:Mephisto的店标很像藏书票,是你们找人设计的吗?

菲戈:是我自己用PS随便弄弄的。Mephisto的形象本来应该是独角的,不过也没关系了,歌德在《浮士德》里也给他加了很多文学想象。

澎湃新闻:看你们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这样解释书店名:“某种意义上正是Mephisto的不断质疑与否定,推动了浮士德的探求之旅。”这个很有意思,书店是Mephisto,那谁是浮士德?是每一个来书店的人吗?

鲁毅:如果你愿意成为浮士德的话。大多数人活得很心安理得,没觉得有什么需要自省的。

(感谢Mephisto书店、杨铭宇提供照片。另,书店因故已搬离康绥公寓,新址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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