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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走马|日本的自然观:少有“人定胜天”的霸气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赵坚
2016-04-27 13:55
来源:澎湃新闻
外交学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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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上周五,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在纽约签署了《巴黎气候协定》,应对全球气候变化取得了标志性的成果。加强国际合作,达成全球共识固然重要,但气候变化所带来的灾难毕竟不像核扩散那样,会让人们感到迫切的恐惧和威胁。相比于制度性的安排,使人们真正从内心认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或许更为根本。如何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日本的自然观似乎可以提供一些有益的参考和借鉴。

2016年4月24日,日本高槻,父亲带着儿子在公园内游玩,远处飘荡着鲤鱼旗。视觉中国 资料

一个民族自然观的形成,跟其风土有密切关系。幅员辽阔的民族,自然环境变化较大,其自然观相应也呈多样化,如中国古来就有南北之分,黄河、长江流域的自然观就有差异,但由于传统文化起源于中原,所以中原风土在传统自然观中烙下较深的印记。日本国土虽然跨幅不小,但幅员相对逼窄,自然观的一致性相对明显。

“自然”一语是日本人借用汉语对洋语“nature”的译语,其原义在欧美一般作为“文化”、“精神”和“历史”的对置语。

明治以前日本人对“自然”的观念,原本并非西洋意义上与“精神”和“意识”对立的外在世界,即自然界的存在物。古代日本人所言及的自然,除了来源于华夏的“自然而然”的外在自然之外,常常还是如盆栽和庭园一般凝聚着“匠心”的自然“具现”物,也就是具有美的和文字价值的“自然”,或者说是经过人工运营的、作为审美对象的自然

和辻哲郎

上世纪三十年代,日本的两位学者和辻哲郎(1889-1960)和寺田寅彦(1878-1935),曾经对日本人自然观的内涵及其成因,发表过重要著述,至今仍被视为权威言说,广为征引。

自然既是“慈母”又是“严父”

文化学者和辻在其名著《风土-人间学的考察》中首先对风土做出释义,他所谓的“风土”,并非只是人类生存的外部“自然环境”,而是“人类存在的构造契机”,即是“主体性人类存在的表现”和“自我了解的方法”。

和辻的定义有些过于哲学化,意蕴隐深。用比较浅显的话来说,“自然环境”是远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已存在的实体,而“风土”却是自然环境加上人类的文化观照。和辻把人间学(人学)和伦理学融进其“风土”概念,可以说是从文化学角度阐释“风土”,所以他又称“风土”是人与自然的“间柄”(相互关系),两个因素缺一不可。

和辻把世界上的风土,大致分成三大类型:即亚洲的“季风地带”,阿拉伯、非洲和蒙古的“砂漠地带”,以及欧洲的“牧场地带”。他指出“砂漠型”因其干燥缺水,生存环境险峻,人与自然多呈对抗关系;“牧场型”因其水草丰穰,天灾稀少,人将自然置于支配之下;而“季风型”因其自然惠泽与台风暴雨等自然灾害祸福相倚,人对自然一体接受,虔敬忍从。

和辻的风土分类法显然过于大而化之,对不同类型风土的特征描述也有过于简单化之嫌。不过,他认为日本人的传统自然观重视人与自然的“一体性”,而与另外两大类型的“二元对立”做出区分,却是对日本人传统自然观的准确描述。

寺田是一位物理学家,他对日本人自然观的形成与发展,观察上更多一些实证与经验的成分。他的随笔《日本人的自然观》远比和辻的《风土》篇幅为小,却具有相等的影响力。他从日本岛具备亚热带到亚寒代的一应气候水土条件出发,指出其为大陆和海洋要素的混合体,既有周期性的季节循环,又不乏突发性的变化与替代,以气候多样性和变化频繁性为特征。岛上特殊的自然条件,形成动植物的丰富多样化,尤其给农作物提供了优渥的生长环境。但是海陆季风的交汇与地形构造的复杂,也在岛上引起周期性的台风暴雨与突发性的地震海啸等天灾。

一方面是周而复始、充沛无尽的自然惠泽,另一方面却是突发无常、肆虐性的自然灾害。寺田将两者形容为“慈母的慈爱”和“严父的威严”,大地母亲的慈爱,往往和天灾的惩罚相交替,如影随形。

2011年3月,日本僧侣在海边为地震灾民祈祷。东方IC 资料

在很多日本人看来,自然灾害就像“严父的鞭笞”,警策在安逸中容易流于“游惰”的人心。既然天灾不可回避,就勿需生出反抗叛逆之心,而应该委顺自然的威力,通过师法自然,学会与自然相处。

“甘享”慈母的惠泽与“甘受”严父的惩罚,是人类作为自然大家庭一分子的应有姿态,寺田认为这就是日本人自古以来的基本自然观。

征服自然?你咋不上天呢?

上述自然观的形成,当然与日本的本土神道教和中世传入的佛教有很大关系。浸透神道思想的《记》《纪》神话中,物(自然)与神是同时诞生的,自然物即神,神即自然物,神物一体。日本人的神祇崇拜,其实就是对自然的崇拜,所以征服和支配自然,就像征服和支配神祇一样,在日本先民看来是不可想象的。

神道教认为人从自然来,归向自然去,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从属于自然。日本人看自然“诸行无常”,一直处在变化中,变是常态,无恒久性可言。平安末年的歌人鸭长明在《方丈记》中列数史上地震、台风、洪水、旱魃、饥馑、火灾、恶疫等灾害,影响人世的枯荣盛衰,让人慨叹“世事无常”,他主张逃脱“无常”的去处就是佛门寺庵,在自然的怀抱里找到“安住”之道。佛教还主张有生则有死,有惠泽则有灾难,祸福交替,无法以“善恶”价值观来判断是非,既然是“不可避之物”,就必须忍从“甘受”,也成为日本人自然观的哲学宗教基础。

基于这样的自然观,日本人很少有“人定胜天”的霸气,也没有“愚公移山”的豪气。

日本学者举例说:当暑溽难忍时,西洋人会发明电扇和空调等,日本人最初却只会考虑如何与自然“和谐”,如开窗垂簾,吊个风铃什么的。或在桌上放一钵鱼缸,置三两条戏水的金鱼等等,寻求一种形而上的“精神凉爽”。

日本料理重视刀工,而对自然食材很少加工,不追求烹调功夫,籍以保持食材的原汁原味。西式庭园讲究几何学对称、对照和比例,从古罗马以来强调通过“人工”对自然的支配;而和式庭园更重视在有限的空间“放置”自然,让自然水石草木自显匠心。

农业的发明,是迄今为止对自然最大、最深刻的改造,人类最终脱离自然,如告别狩猎采集的生活,从自然中分离出来。以笛卡尔开始的现代西洋自然观,吹响了工业时代“机械论”征服自然的宣言。

工业化开始了人类历史上对自然及其物种的大规模破坏和毁坏,人类与自然从此成为尖锐对立的一对怨偶。最终以“发展”和“进步”的名义,人类将生存的自然环境破坏殆尽,使得人类安身立命的自然根基倾颓崩塌,如全球性气候变化,无疑是在警告人类正在走向自我毁灭之途。

“人定胜天”的自然观,既是开启现代科学技术文明的动力,又打开了人类贪欲的魔瓶。科学技术发展的本身,如果缺乏人类伦理和是非价值的约束机制,对自然索取无度,肯定会招致自然对人类的报复与惩罚。

我们期待新的自然观的诞生和形成,在此同时,传统思想资源如日本人的自然观,或许还有些参考价值。

(赵坚,上海人,曾经就读复旦中文系的硕士博士课程,后留学日本、加拿大,长期在海外执教,留心于比较文化的研究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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