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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印象:忠实于心中的情感和民族文化的负载

修晓林
2016-04-30 10:4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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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艺出版社资深文学编辑、中国作家协会成员修晓林于2007年编辑出版了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一书。修晓林表示,在跟陈忠实20多年的交往中,他是一位“从来不说漂亮话、心中却是将友情视为阳光和清泉、一有机会就给予朋友宝贵帮助的温厚长者。”

本文是修晓林2011年发表在博客上的文章,近期将收录于他的作品《文学的生命》一书中。经作者授权澎湃新闻刊登。

陈忠实与本文作者、上海文艺出版社资深文学编辑修晓林。本文图片由修晓林提供。

黄土地般厚重绵长的情感,白鹿原上一棵奇特的苍劲青松。

2009年8月8日,我在上海新客站的东南出口处,盼到了如在山路上微微晃着身躯走近前来的忠实老师。几近刀刻般的皱纹,略显花白的头发,硬朗挺拔的身子骨,如同我在2005年冬天,在西安与他见面时一样,他的脸色还是那么红润,气质还是如此傲然。这昼夜奔驰的列车里,禁烟的时间也是够长了。一出车站的陈老师,是要好好过一下烟瘾的。我将他刚点燃的深褐色雪茄抽到自己手中(已换成安徽生产的“皇冠牌”雪茄,而不是从前的咸阳“汉中牌”)吸上一口,好呛,但是好幸福!这浓烈的烟雾中,包含着我与忠实老师的多少深情厚谊。

陈忠实爱抽雪茄

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陈老师是专程为着上海文艺出版社刚出版的新著《寻找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到被誉为“上海的文化标志”——上海书展来做签售吆喝的。刚走近延安中路的陕西商务酒店,推着行李车的一位小伙子就认出了陈忠实。这再次让我惊叹于陈老师的广泛知名度。走出电梯,我马上在走廊里,为这位帅气英俊的小伙子与陈老师拍照留影——这张照片,会在他的一生中,留存特别的幸福记忆。

2009年夏,上海文艺出版社特邀陈忠实来上海书展,为书迷签售新著《寻找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

这以后的三天里,上海书展中央大厅人潮如涌的签售现场,上海图书馆的演讲现场,报刊记者的采访,还有一拨接着一拨到宾馆看望、在饭店与忠实老师聚餐的上海作协领导、媒体负责人和作家友人:臧建明、陈歆耕、陆梅、沈善增、尹慧芬、楼耀福、张旻、徐芳、贺小钢、竹林……我再次感受到了这位当代著名作家的超凡影响力和他与各位友人亲切、随和的深切友谊。已是夜晚十一点了,宾馆的窗台上,摆放着一长溜啤酒罐,在凉爽空调的吹拂中,我与忠实老师慢慢对酌、畅叙。

你说,在文学创作中,作品的个性确实太重要了。任何一位作家的创作,都是一个探索的过程,这包括作家本人的生命体验。这种体验不仅决定了作品的思想容量,还包括了作品在某一或几方面的独到性(不是乖僻性),还有对于人类、对我们这个民族近、现、当代生存状态的独特认识,并具备使更多的人接收作品内容、验证人生经验且完成与写作者思想沟通的特点。作家如果跟在别人的后面去写他人的生活体验,就只能是在那个层面的“深度”,其实,在思想的独立、独特性方面哪怕是穿透一寸,作品就会拥有个人的品性和新的深度。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应当努力去读书,不仅要多读文学作品,还应当读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哲学等书籍,这都能使作家在感受生活、进入生命体验时,保持一种特有的敏锐性和穿透力,才能使作品显得既深刻又新鲜,并从根本上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你又说到,就强化艺术个性来说,应当鼓励作家不同的艺术兴趣。这种差别越明显,就越能呈现百花齐放的局面,这其实是一种既互相学习又互相排斥、既不断超越自己又不重复别人的努力过程。

当说到写作《白鹿原》之前,个人所面临的心理压力时,陈忠实真是感慨万分,他说在完成这部作品的构思时,自己已是四十五岁,“来日不多”的时间警钟振奋起了他的创作欲望。此时,他已感觉到了这部作品不同以往的厚重感和对于历史、现实的独特体验,摆在面前的唯一任务,就是不该因为匆忙和仓促而损害了自己日渐深入的思考。在那四年时间里,他几乎是隐居在距西安市二十五公里的灞桥,写得很从容也很沉静。当1992年元月的某一刻,陈忠实终于如释重负地在稿件的末尾标上最后一个句号,他的本已分外黑亮、穿透万物的眼睛,此时便显得更加深邃和沉静。当六年后的那个春天,这部长篇小说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时,他再一次到了上海,见到这个国际大都市的惊人变化,说:“以前的政策和做法,将人的创造力和活力限制住了。尽管我们西安前进的步子较慢,但是,有了上海和深圳的发展和变化,对国家和民族就都是幸事。”可以说,陈忠实的这番话,是他自己所执著追求目标以及不懈努力、终获成功的坦诚心语。

忠实老师与上海文艺出版社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我社的资深编辑魏心宏、张贺琴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始,就与他有着经常、深入的交往。无论是1984年5月,他的《康家小院》获得《小说界》首届文学奖,还是多年来出版社数次举行的长篇小说创作笔会,陈忠实都会应邀出席。那时,在众多的作家身影中,他言语不多,总是默默又是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人和事,充分体验着因为从事文学创作给自己带来的各种美好享受,同时也在心中精心盘算着下一个创作计划,又该如何在生活的原野上,播下自己心中的文学良种。陈忠实告别布鞋换穿皮鞋的过程发生在上海,吃第一口“响油鳝丝”的“食品革命”也始发于上海,他还见证了1984年春末夏初,上海的青年男女排队疯抢白底花点衬衫,这都让他毫无心理准备地留下了关于上海“换了人间”的镂刻般记忆……那时候,我是出版社年轻编辑中的后来者、后学者,正是十分需要编出有份量文学作品的“初创阶段”。哪一位文学编辑,不想得到当代著名作家的好稿子?我相信,只要凭着我的诚恳和勤勉,假以时日,总有一天能够拿到好作家的好书稿。但是,眼下就是要与自己感兴趣的诸位作家接触,研究他们的作品,与作家成为相互信赖的朋友。“不可能不心急,但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最重要的是静观、感悟、学习和打基础”,这就是我刚进入上海文艺出版社文学编辑室时,面对外在压力和自我挑战的真实心情。

于是,在我和忠实老师之间,开始了相互友情的萌动、开花并结出累累硕果。

1990年淀山湖长篇小说笔会的晚间娱乐活动时,我见识了他的柔软多变又是海底捞月式的乒乓削球;

1998年春天的衡山宾馆夜访,在他的雪茄加白酒的聊谈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他厚重思想和不易外露的深邃内心,我的关于陈忠实的专访《独特即创造》在1998年5月23日《文汇读书周报》发表后,忠实老师还特地给我寄来了他的书法条幅“文学永远年轻”;

1999年冬天,陈忠实作为中国作协组织的“西北作家看上海”带队人,到宝钢参观,我们一起吃饭,告别前还到江浦路河鲜批发市场买上几串阳澄湖大闸蟹,在向他交待此物蒸熟食用时的蘸料配制时,彼此间的浓浓友情,已在散发出特殊的诱人香味;

2003年2月,中国作协全委会在北京机场附近的国宾酒店召开,得中国作协领导陈建功帮助,我也进入其中,吃住两便,与各位作家随意见面和组稿,那天下午的文艺联欢会,许多人要请陈忠实表演节目,忠实老师冲出人群奋力“逃出”,在酒店的僻静小桌请我喝咖啡,千言万语,深情对视,我俩的心,在短暂的相会中,做着温暖又是绵长沉稳的交流;

2004年,陈忠实和修晓林

2004年11月,由我担任责编、作家文兰历时十四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命运峡谷》研讨会,由陕西省作协和上海文艺出版社在西安召开。会后,陈忠实与文兰、吴兰兰夫妇、评论家李国平等陪我下去“看塬”。在蓝田在孟村在灞河在白鹿原纪念碑,我是那么深切地体会到,关中大地的厚重历史文化积淀是如何冲击激荡着陈忠实的创作热情,而一部优秀长篇小说的诞生,又必定是要经历长期的痛苦磨砺和心灵煎熬。看着眼前的群山沟壑、平原村庄还有一座座帝王陵墓,我的耳朵里,又在回响陈忠实历经风雨沧桑的话语:“那时的晚上,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沿着这条河边的小道,去参加文学小组的聚会,有时是风里雨里啊”,“我一定要写出一部入棺能够枕垫头部的好作品,这部《白鹿原》如果发表不了,我就去当养鸡专业户。”《白鹿原》自1993年6月出版以来,已达到销售七百多万册的惊人数字,并被入选“中国二十世纪百部精品长篇”、“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选”、“当代大学生必读长篇精品”、“建国六十年五百部长篇精品”等选本,该书同时被翻译成英、俄、法、日、西班牙等国文字,被国外图书机构介绍到世界各地。因为《白鹿原》,陈忠实收到国内数以万计的读者来信,用他的话来说,是“许多信读罢常常使我陷入沉默无言中,只想喝酒”。石家庄一位护士在一封信中写道:“我想写出这本书的人不累死也得吐血……不知你是否活着还能看到我的信么?”对此,陈忠实通过公开信回答所有关心他的读者:“我活得依然沉静如初,也还基本健康。明天,我肯定还要展示我的新的体验,绝不会重复自己;重复别人是悲哀,重复自己更为悲哀;重复自己的后果是艺术创造的萎缩。”

2005年10月17日,巴金去世,22日,中国作协各位领导到沪为先生起灵并作最后送别。我在宾馆与陈忠实叙谈至深夜,他让我索性住下。忠实老师先睡了,我看着以十分随意的睡姿躺在床上的他,黄土地般深沉坚韧的肤色,如虬枝般顽强伸展的脚丫,我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敬意——已经进入微微梦境的他,现在想着的,又是什么呢?第二天一早,我悄悄离开宾馆,在茶几上给陈忠实留条,“感谢你,让我又有了新鲜深刻的生活体验。”当晚,上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小说界》主编魏心宏又与我去宾馆,与陈忠实喝啤酒直至凌晨一点多,我和魏心宏心中想着的,当然是如何早日得到忠实老师的新书稿。

2006年3月,中国作协全委会在上海召开,晚上九点半,锦江饭店贵宾楼,忠实老师拿出陕西特产软香酥请我品尝,手中捏着一把二十多年前在上海购买的不锈钢小勺,忠实老师啊,您对于所有能够启发心智、焕发激情、触发灵感的人生经历,都是那么珍惜和看重!

2006年12月,中国作协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期间,北京饭店阳光自助餐厅旁,忠实老师将要外出赴宴,我和他在宽大透明的玻璃门旁说话,敬佩和温暖的情感中,我对他说:“有了好的书稿,一定先给我们哟。”我说,可以先行出版他曾说过的,那部关于他为诸多作家新著撰文评介的序言集结书,但是忠实老师说:“那是亏本的书,不好意思给你们增加负担。”他的表情,淳朴又真诚。

是在2007年的盛夏晚上,陈忠实给我家电话:“晓林,我已经送走了两家出版社的朋友,我的白鹿原创作手记就交给你们出版,你与心宏说一声。”欣喜!忠实老师,你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将最珍贵友情的硕果,送到自己最看重的地方,而在此前,你是酒香之前的发酵、雄辩之前的思考、惊雷之前的沉默。为的是对友人负责,更是为了能够使广大读者从自己的作品中,得到效益最大化的文学力量。我心里明白,这就是陈忠实看重的“师出有名”和“取之有道”。2008年8月,陈忠实到上海书展为自己的新著现场签售,又在上海图书馆做演讲,《新民晚报》首席记者贺小钢也到演讲现场,看望陈忠实并一同在竹林家聊天,我知道,小钢心中想的当然是是盼望忠实老师的稿件,但小钢当时却始终没有说过关于组稿言语的一个字,我在一旁体会到了好编辑与好作家之间“于无声处听心音”、不信强求只信缘分的超然境界。分手时,忠实老师对着小钢幽默地说了一句:“你长得如此秀美,写字却是那么阳刚大气。”小钢甜蜜地笑着,不言一语。陈忠实回到西安不久,很快就给小钢寄来了谈陕西方言“我”的别具一格、妙趣横生的散文《说“我”》。忠实老师就是这样一位从来不说漂亮话、心中却是将友情视为阳光和清泉、一有机会就给予朋友宝贵帮助的温厚长者。

从1990年与忠实老师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直到十七年后的2007年秋天,我终于得到他的《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书稿。这是厚道、诚恳的编辑与朴实、深情作家之间相互信任、深情交往的水到渠成的过程。

由修晓林担任责任编辑的陈忠实文学作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8月出版,20万字。

陈忠实的这部书稿,以海明威的名句“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为题,意在写出自己在创作长篇小说名著《白鹿原》前后过程中、属于自己的独特文化思考和独特艺术个性。作者在创作这部影响深远的优秀长篇小说之前,是如何起念并思考?是怎样做着关于创作本书的文化准备?书中主人公的原型又是作者平时熟悉的哪些人物?作者在本书创作过程中,经历了哪些思想、精神、心灵的痛苦、折磨和升华、喜悦?我国改革开放时代宽松、开明又激昂的文学创作氛围,又是如何影响并启发、激励着作者坚韧又是充满信心地完成此作?对于这部得到官方、业内、百姓“三叫好”的作品,作者在整体构思、情节安排、人物塑造、文字锤炼等方面,有着什么样的体会与心得?作者又是如何彻底捅透和打破关于文学和创作的两层纸,发觉自己完全固执于独特体验的己见?在一部名作的背后,又有着什么样的、多少的秘密故事?这是一位当代作家关于他的成就大名之作的创作研究与回顾、总结,且满篇都是有血有肉、动心动情又是文彩斐然、描述精到的文字,这在老作家的“自传体总结”的文本方面,是一个创新与突破,同时也填补了当代文学研究某些课题在理论和实践方面的空白。

陈忠实于2008年盛夏由上海回到西安后,给我来信:“晓林,在沪两三天,得您备至的关照,很愉快。我们确凿是老朋友了。西安有要我帮办的事,请直言。”

那个连空气都是滚烫的暑热下午,我和忠实老师在列车站台即将分手,我自然想起他讲起的那个关于他与他的孙子的趣事:陈忠实每次将来访的客人送至门口时,总要说一声“那就这……”意即今天就谈到这里。没想到某天,忠实老师一人出门,走到楼下,却听得楼上窗户传出九岁小孙子的大哭声,他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赶忙回屋问个究竟,孙子哭着说“你跟他们说那就这,不跟我说那就这……”原来如此!陈忠实马上认真与孙子握手作告别状,并郑重地说一声“那就这”,这才平息了孙子心中的不满。忠实老师说起这个故事时,真是眉飞色舞,爷孙俩的深情溢于言表。

列车即将出发的铃声响了,我对忠实老师说了一句:“那就这?”他听了一愣,随即也回应了一句:“那就这!”与我哈哈大笑,握手告别。这以后,每到与忠实老师通话结束,我都会说上一句“那就这”,有了这句话,我的心情就会特别的轻松、愉快,因为我和忠实老师有了如黄土地般厚重绵长的真挚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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