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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阿老”做编辑:“出阿城文集?你们不给我找麻烦吗”

姚姗姗
2016-05-13 17:1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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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是澎湃新闻“翻书党”“编辑人”系列栏目的第二篇,由一位年轻编辑讲述她和同事们编辑《阿城文集》的经历。

今后,我们还将陆续请图书编辑谈做书这门手艺:“无论如何,编辑人仍将继续沉浸在编辑工作所带来的欢乐与悲哀、满足与挫折之中,但愿他们在幕后所下的默默的苦功,会为即将出版的书籍带来并非默默的结果。”

《阿城文集》

从2014年4月初开始收集整理文章,到2016年3月底印刷成书,这套文集的编辑整理周期将近两年,期间没有中断过,我们实打实地为此工作了两年。

主要工作量是两本新稿《文化不是味精》和《脱腔》。要从搜集文章开始。起初我们的考虑是尽量不给阿城先生增加工作量,他只提点大致线索与方向,然后由我们来据此操作。我们如此工作了一年多,直到2015年10月。

2015年10月到12月,这是阿老亲自对稿子进行修订时间。之后,两本新稿《文化不是味精》《脱腔》的样貌彻头彻尾地被改变,从入选篇目到编排体例都完全不一样了。五本自认为已经可以定稿的旧作亦有不小变化。

一、“出什么文集呢?你们不给我找麻烦吗”

2015年10月18日,去阿城先生家与其一同修订稿子的第一天。当时我们满以为这是一个一周之内能结束的工作,只剩微调,解决一些零碎问题。后来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当天阿城先生用了大量时间来和我讨论了两大主题:第一,这稿子的编辑问题;第二,文章本身的价值。

说到稿子,阿老看来,我们已编排的书稿,体例是大有问题的,文章的时间出处标注也是大有问题的,收录的文章也是大有问题的(该收的很多没收,不该收的某些又收了),编校质量也是大有问题的……总之就是从整体到细节都不行。

这都是具体问题,还有一个根本问题。阿老的意思是,出什么文集呢?你们不给我找麻烦呢吗。其实从最初这个项目要启动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意思:这事做起来太繁琐了,他完全不过问不行,毕竟书还是他的书;过问吧,就把他拖住了,他不愿意为过去的这些文字耗这么多的时间。总之是有点勉强。闲聊的时候,阿老还说了另一层意思:文字这种东西,无论用来传递价值观也好,审美也好,消遣也好……都不是最佳方式。我反驳说阿老您说的是前影像时代吧。他说不是,前影像时代更是如此,那时的文盲比例更是压倒性的,教化也好娱乐也好,人们看戏。小说、文章的影响力是被高估的。

好吧,那我来这儿是做什么的。场面有点尴尬。要不是说上面这番话的时候阿老表情轻松,笑容可掬,无一点严厉,我可能无措得分分钟坐不住要走人。

我以前写的这些,都是垃圾,我们现在来做好一个垃圾分类的工作,阿老笑说。

于是我们开始了为期两个多月的“垃圾”分类。

二、“你们非要出这个书,就得抱一个别人爱买不买爱看不看的心态”

针对一本书谈细节是比较好办的,但针对“文集”这样庞大的概念谈细节,很容易就显得琐碎冗长。简单讲几点,详细还是请具体参照图书。

旧作怎么新编——要论内容之全,没有哪个版本比得上这本

以我们估计,大部分人看到这一套文集,都会注目于他的两本最新作品(《文化不是味精》《脱腔》),不会特别关注其余五本旧作(《棋王 树王 孩子王》《遍地风流》《威尼斯日记》《闲话闲说》《常识与通识》)——事实上我们最初编辑这套书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五本旧作因为是现成的,不需要特别花费力气。但与阿老一同修订稿子的时候,在旧作上的整理也颇费了一番工夫。比如《棋王 树王 孩子王》,新版不仅加入了以往所有中文繁简体版本的序言,还加入了外文版序言,如日文版、意大利文版,1985年初版时画家曹力为其所作的一幅漫画像这次也有收录。所以要论内容之全,没有哪个版本比得上这本。改版最大的是《常识与通识》,文字内容量增添了一倍:本次新版除了包含作家出版社版本《常识与通识》的全部内容,还增添了名家对谈六篇(皆在《收获》杂志发表过),以及唐诺先生所写导读一篇(曾收录于台湾脸谱出版社版本的《常识与通识》)。

另外,阿城先生为文集新增了十几幅图片,散放在七本书(平装)里。我对其中几幅印象尤为深刻。比如七十年代与朋友黄其煦在云南长途汽车站拍摄的那张照片,当时一眼看到就非常喜欢。其实那张照片画质不够好,毕竟太老的照片了,但是真好看,两个人年轻的神态真好看,有一种意气,一种随意。两人背后电线杆上贴着标语“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显出时代特征,但是这两人的表情毫无“时代特征”。我对图像信息向来缺乏敏感(这真糟糕),但就是很直觉地喜欢这张照片。

七十年代初阿城与朋友黄其煦(前)在云南长途汽车站。

新作怎么整理——能查询网络的查询网络,能翻检旧书的就翻检旧书,能询问相关朋友的就询问朋友

两本新作《文化不是味精》和《脱腔》,首先是补全了多篇我们之前漏收进去的文章,有些是只在国外报刊上发过外文版,不曾见诸国内报刊或网络。

这里用“首先”“然后”之类的关联词来讲述其实不恰当。这会让人误会整个工作是很有线性逻辑的。其实不是。阿老思维跳脱,可能会在解决一个问题的中途跳到另一个问题。添加文章这个工作也是分几次完成的。他可能隔几天会在电脑里翻出几篇旧文。在定稿的前一天,都还添加了好几篇文章到两本新书里面去。阿老感叹自己电脑文件存放太乱了,他说:陈村的文件整理那叫一个厉害,分类清楚有序,我就不行,太懒了。

阿老非常在意写作时间的标注,因为时间本身是有意味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在这时候被提及,以这样一种方式被提及;如果换成另外一个时间,它可能已经不再是个需要谈论的问题,或者不再需要以那样一种小心翼翼的尺度去谈论。按阿老的意思,有些问题十年前谈论很先锋,十年后再大谈特谈,就有点傻叉。而我们对他一些旧文错误的时间标注,使他显得有点……

很有道理。但我们倒也不是乱标,确实有查到某文于某年发表于某个报刊上,只是很多还真就不是原始出处,和他最初的写作时间隔了太久。有些更糟糕,一些杂志没跟阿老打招呼就用了他的文章,要不是看我们稿子上的标注他还不知道在这些上面发过。我们听到后也一时目瞪口呆。后来阿老自己凭借记忆把所有文章的时间都捋了一遍,记不清的,能查询网络的查询网络,能翻检旧书的就翻检旧书,能询问相关朋友的阿老也一一询问了朋友。

序怎么办——见木又见林,千万别因为标题冷感错过

在所有精彩内容中,我特别愿意针对一个门类多说几句,那就是序——他为别人的书、画册、影集、展览等等,写的前言或介绍文字。因为序是通常被认为最不可能精彩的一种文章。

序这个东西,大多数情况下,都很难脱离它为之序的那本书而自成主体,它带着为了捧别人而作的直接目的,而带有明确目的的东西容易显得窄和浅。起初我们在对阿老的文章就进行分类整理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但看完发现完全不是。你可以完全脱离他为之序的那本书,单独地看,丝毫不损其价值与趣味。我没见过写序写得这么引人入胜的人。

比如阿城为郑鸣摄影集所写的序言。先详说了柯特兹、布列松、布拉塞的新写实主义(New Realism),再上溯至新写实主义美学在影像上的端倪,法国画家德加(Degas)。后又谈及“创新”之难,从文艺复兴谈到十九世纪印象派。作者不惜大篇幅地铺垫这些脉络,然后才谈郑鸣及其作品。这就是他的叙述方式,把中心议题标记到与之有关的、他浩瀚的知识谱系中去谈。这样的阅读对读者来说是超值的,在一篇文章里你可以见木又见林。不过这个写法别人很难模仿,因为这对知识储备的要求太高了。

还有为李爽《爽》一书繁体版所写的出版缘起,也是很有意思。一种神游式的叙述方式,起初讲到对美国的印象,美国是European town,而欧洲呢,欧洲是Italy town。再讲到巴黎乏味的水泥公寓。讲到了工业文明取代农业文明之后在美学上长期的理不直气不壮。又讲到了真正确立工业造型的美学意义的包豪斯,讲到骄傲是法兰西的意识形态,讲到他迷恋的特吕弗胶片上的巴黎与法国……然后话锋一转,“突然有一件与巴黎毫无关系的事走进我耳朵”,这才开始讲李爽,之后仍是东拉西扯,话题时常拐到别处去,但曲径通幽,柳暗花明。你看到的不是从山脚到山顶这条乏味的直路,他让你看到了整座大山,复杂的生态。在目标之外,过程与状态自成意义。然而它这么好看,标题也仅仅就是“《爽》繁体版序”。我们做编辑的总是希望文章的标题自带吸引力,不要这么冷淡。但他也不乐意重拟。这就没办法。阿老还有言:你们非要出这个书,就得抱一个别人爱买不买爱看不看的心态。天哪,这哪成。所以这里得先来个温馨提示,希望读者不要因为这种冷淡风的标题而错过了内容。

三、终于完稿那天,阿老说,“嗯,现在可以换新电脑了。”

做文集修订整理的时候,阿老用的是一台很旧的笔记本,年头悠久,看着很不牢实的样子,我很担心它会中途崩溃。之前他说准备换个新笔记本,但一直未换。终于定完稿那天,他说,嗯,现在可以换新电脑了。定稿那天正好是12月24日,圣诞节前一天,平安夜——不过我猜想这种节日对他没有标记意义。晚上将近十一点,才终于改毕。我收拾好文件从他家出来,他送我出家门,再出院门,到路边。我本辞谢说不必送,天寒地冻的,他老人家还没穿外套。他说那不行,我得看着你上车,并调侃道你现在可贵重了,稿子都在你手上!笑。

回家路上,没来由想起他收在《脱腔》里的一篇文章《答客问》,谈到被邀请到威尼斯当驻市作家三个月的感受,说是那地方待一个星期正好,待上一个月就开始无聊,待上三个月那感觉应该是痛恨。进而想到,像阿老这么个注意力、兴趣点转移如此之快的人,为文集这个事情磨两三个月(这还只是最后阶段编辑到他家集中修订的时间,还没算前面一年多里时不时要找他讨论的时间),其实太为难他了。念及此,不禁惶恐且感激。

这套书既是文集,定然会被很多地谈及文学意义。但我想,以这套书的内容所涉及的话题范畴之广,可能也会在很多人身上产生不一样的效应。一个人也可以藉由阿城的文字,接近电影,接近绘画,接近音乐,接近摄影,接近建筑,接近其他。他是走近这些领域最好的引导者。毕竟,阿城这样广博到可怕(真的可怕)的知识结构,哪里再能找到呢。《世说》里面的一个说法正好能形容我看阿老的感受(以前跟人提过,在此不妨再说一遍):“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而读者,可各取自己的一瓢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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