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访谈︱周牧:困难时期如何学英语

澎湃新闻记者 饶佳荣 实习生 许棉植
2016-06-08 17:23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字号

周牧先生这样介绍自己:“江苏吴县人,1930年出生于湖北一个败落书香人家。祖父周仲岐曾参加辛亥革命,1938年前在湖北省政府担任过几任局长,曾任武汉市佛教协会会长。父亲周希文,黄埔军校六期炮科生,喜爱读书,对子女管教很严。生逢乱世,一生坎坷,无甚作为。周牧于1948年考入武汉大学哲学系,1950年任武汉江岸铁路小学教员,后分别在汉口铁路中学、武汉铁路师范学院担任教师,1980年任教于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直至退休。现仍在教外国人学习中文。”这段话写在《暗夜里,还亮着灯》一书的前勒口。

老先生郑重地说,写这本书其实是为了方便儿孙了解那段历史,了解自己的父亲。《暗夜里,还亮着灯》记录了民国战乱时期的亲情与友情,真挚感人,尤其难得的是,对抗战期间沦陷区平民生活作了比较详细的描述,这有助于读者进一步认识和理解战争中的人和事。

初夏的雨天,在周牧先生位于华中科大小区的寓所里,听他娓娓讲述学习英语的故事和数十年来工作的经历,是一件愉快的事。老先生久经风霜,但丝毫没有“苦相”,相反他笑意盈盈的样子让我倍感亲切,他的谈话也让我感慨、感动和惊诧。老先生精神爽朗,几十年来一直坚持教老外学汉语,他在邮件中表示,“趁自己还健康,还有精力,多给来求教的学生一点帮助,这便是我追求的人的[生]目的了。”对周老先生的采访,从他考入武汉大学开始。

周牧先生

澎湃新闻:书里没有写您在武大的经历。那就先谈谈您在武大的学习情况吧。当初怎么考上武大的?

周牧:那时候(1948年)武汉大学学生都不安心学习了,都准备迎接解放。我考哲学系,不是因为我对哲学有什么兴趣,而是因为哲学系相对好考一些。相对于中文系、外语系啊,哲学系报考的人要少一些。

我那年考武大,是最难考的一届。为什么难考呢?抗战八年啊,很多学生都没有机会读大学,光复了以后,大家都来考。武大录取是分不同地区的。武大哲学系在武汉地区录取名额是三个,全班也只有一二十人,那时,我排名第二。我死记硬背的功夫了得,所以政史地方面的知识背得滚瓜烂熟。

刚进大学的时候,有些课我就不想上,有的老师讲得很沉闷的,我就不去上,一个人到图书馆看书。我那时候感兴趣的还是外国文学,一有机会就去图书馆借外国文学的书看。其中,我找到《水浒传》最早的一个译本,是赛珍珠翻译的,找到这个译本觉得是如获至宝,就看她是怎么翻译的,看了以后觉得赛珍珠她的中文真是很好,她翻译章回小说——回目是很不好翻译的,但她翻译得非常好。

武汉大学讲座蛮多,我们经常看到外面贴的广告。讲座最好的是外语系的主任,叫吴于廑[按:此处记忆或有误。吴于廑先生担任过武大历史系主任]。这个人真是会讲,太能吸引学生了。他每次讲课,大教室里都挤满了人,很有学者风度,旁征博引,他主要讲两方面,一个是外国历史,一个是外国文学作品。那时候觉得他是最会讲课的人。

到了第二学期,武大好像就变成解放区了,所有路口都有学生把守,不让国民党的军警进入武汉大学的校园。武汉大学的学生都坐不住了,都开始练习跳秧歌啊、打腰鼓啊,准备迎接解放了。我自己倒没有怎么参与这方面的活动,我那时候经常往(珞珈)山下跑,因为我那些高中同学都没有考上大学,都在高中复读。我想念他们,所以经常下山。虽然活动参加得很少,但解放区的歌,我们都会唱了,像《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我学会之后,就教他们唱。

到了1949年,在武大读书不到一年,武汉就解放了——武汉是5月16日解放的。暑假以后,我就申请转到外语系。那时候转系非常容易,只要写个申请,交给外语系就可以了——只要外语系愿意接收就行。外语系的人多得不得了。——有一位老师,我不知道她是哪个系的,对我们影响很大,她叫袁昌英,我也听过她的课。到了外语系,我就感觉自己的水平跟其他同学差一大截,听课的时候发现他们的反应比我好得多,老师问问题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回答了,这时候我感觉到跟他们的差距好大。外语系老师讲课都是用英语讲的。转到外语系以后,我才意识到转过来,也不是那么轻松那么好学习的。

1950年,转到外语系一个月两个月不到,家里就出事了——这样我就离开武大了,说走就走,连休学手续也没办,我想自己是再也没有机会进武大了。家里需要我出来找工作,虽然舍不得,但我还是离开了。我感觉这是人生很难得的一次机会,走的时候就没有办任何手续。但武大很好,没有把我除名。后来因为工作要填表,我才知道,我的学籍还在武大。

堆放在沙发上的英语工具书

澎湃新闻:确实是非常可惜。我们回到英语学习这个主题吧。您最初是怎么学习英语的?

周牧:我的父亲十分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对于我这个长子的教育尤其重视。那个年代,有能力雇得起外教的家长很少。父亲在家境不宽裕的情况下,仍坚持找外教。

父亲在我十一二岁之际就想方设法地托人寻找外教,经人推荐了一位爱尔兰人。这位爱尔兰人是位修道士,不会中文,就由他来教我英语的入门知识。他教了我一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培养了学习英语的兴趣。第二位外教是一位美国神父。神父的教育方法和爱尔兰修道士不一样。他刚开始教我时,特别重视我的朗读。他选一篇文章,先让我准备一下,然后再朗读给他听。那时,我以为朗读语速快就代表英语水平高。但是,他纠正了我,说朗读应该是慢慢地读,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准读音,不能有半点含糊。他的这种教学方法为我后来教外国朋友(汉语)提供了不少借鉴。外国朋友也希望一开始就能达到语速很快、说得流利。我说,首先发音要标准,那才是最重要的。并且,我补充说这种心得是一位美国神父告诉我的。

我后来为什么对英语越来越感兴趣了呢?虽然我父亲不懂英语,但是,他喜欢买书。有一回,他就购买了大量的英语书。适逢太平洋战争爆发,所有的外籍神职人员都需要回国。我家附近有一处教会,牧师临走时,就出售书本、家具。我父亲抓住了这一契机,买下了大量的英文书,几乎把教会所有的英语藏书都买下来了,将近一万多本。那时,我父亲的想法是离职,转行做生意,他认为这些书肯定会有人买的。他把大量书籍堆放在一家旧书店出售。我父亲身边有位英文水平很高的秘书,这位秘书好像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极其擅长外语。我父亲就请他整理书目,并让他挑出一些合适的书给我看。因此,我得以阅读了大量的名著,其中最宝贵的就是那套哈佛经典(五十卷本)的丛书。这些书都堆放在我的房间里。我很感兴趣,但是,翻阅时发现有些地方看不懂。我就想慢慢地啃吧。

起初,我阅读《格列佛游记》,被书中的插画所吸引。无形之中,我被这些书所包围,就会被这种书香所感染,就总渴望读书。我自十三岁时养成了阅读习惯,那时读《一千零一夜》还不太懂。后来,我又读《天方夜谭》,它就是从《一千零一夜》中挑选一些故事,但是它改写成简易版本,就比较容易读懂了。接着,我读《格林童话》、《鲁滨孙漂流记》。从此,读书一发不可收拾。在这些英文书中,我居然找到了一本《聊斋志异》的英译本,简直如获至宝。我读罢序言部分,发现这是某位爷爷为他的孙子翻译的。这位爷爷声称自己在中国生活过很长时间,他觉得聊斋这本书非常有意思,所以要把它译成英文。我读了之后,发现这位爷爷特别擅长英文,从译文就足见其功底。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聊斋志异》)

译文其实是很能反映一位译者的英语功力的,比如很多译者翻译的俄罗斯文学作品,读之索然无味。相反,有些译本却令我叹服,比如康斯坦斯(英国译者,康斯坦斯·克莱拉·加内特)翻译的列夫·托尔斯泰系列。

再反观这位爷爷翻译的《聊斋志异》,我发觉翻译得真好,百读不厌。我坚持读了下去,一直读到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相当于高中水准),还是半懂不懂的。那时,我的英语语法不是很好。课堂上,老师讲解语法也不是很透彻。所以,我搞不懂英语中的长句子及附加成分,就囫囵吞枣地读了下去。

直到后来,我自己教英语的时候,才渐渐掌握语法,渐渐掌握句子结构。等我再来读狄更斯的作品时,就感觉到了语言之美。我能够读懂狄更斯的小说了,英语水平也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那时,我产生了想法,就是配合我所敬佩的翻译家翻译一两本小说就行了。我怀揣这种想法,一时就不愿意放弃阅读英文作品。

解放后,我觉得中国对于前苏联的作品非常热情,很多作品都有英文译本,且售价便宜。那时,我到专门出售英文书的新华书店去购买。汉口仅交通路一家。交通路过去是一条文化街,很多书店都聚集在那。另有一些出售金石篆刻的艺术书店也开设在那,三联书店也在那里。现在商业化了,整条文化街也仅剩几家书店了。

武昌亦有横街头,那是我们中学时代最喜欢去的地方。与汉口交通路不同的是,那儿专卖旧书。那里有很多好的旧书,一放学,我们就到那里去寻书。

总之,解放之后,我读的最多的还是前苏联的英译本。

周牧先生的部分英文藏书

澎湃新闻:当时的社会环境对学习英语是不太鼓励和支持的。我记得有一段时期是不学英文,而要学俄文的。

周牧:这话说得一点不假。那时我刚参加工作,还不知道英语被取消了。后来,我到铁中去,那里有一位白俄老师,教学生俄语。我就问校长,为何不教英语?校长回答,明年起,学校就正式取消英语教学了。我问,为什么?校长说,英语是美帝国主义的文字,当然不应该学。所以,1950起就不教英语了,学英语的人也不敢说自己英语水平高,也不敢当着大家的面阅读英文书籍。我这个人外表看似胆小、谨慎,其实蛮胆大的。我没有避讳大家,而是当着大家的面去阅读英语书籍。记得那时,我就带着一本袖珍词典,但凡有空就读,比如开会之前,甚至游行的时候。有些领导非常通情达理,他们见到了也不会指责我。因为英语这玩意其实是工具,对于了解敌方状况也是有帮助的。看领导是这样开明的态度,我也就更加有恃无恐了。

我的学生回忆我时,会说,周老师走在路上都在背单词。这说明学生们也没觉得我这样做不妥。基于这些学习上的努力,我的词汇量就比一般人大一些,英文的阅读能力也比一般人强一些,我这样一直坚持到了1957年。这时,中苏关系开始恶化,恢复英语教学了,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读英文书籍了。

“文革”初期,出现了很多分支派系,像我们这种出身不好的人,哪个派系都不敢收留。所以,我们成了逍遥派。现在回想,倒是因此享福不少。无论哪个派系开会,我们都无需参加。有段时间我完全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这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有所作为了。我忆起毛主席的一句话,他说,偌大一个中国,竟然没有一本高水平的汉英词典。当时我们可以买到的汉英小词典,内容太简单了。我就想,我是否可以完成这件事呢?我选择了《毛选》、《北京周报》、《中国文学》这三份书籍的英译版。之所以选择这三份材料,是由于我觉得上面的句子应该具备很强的思想性。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做这工作了,越整理越觉得自不量力。比如解释一个英文单词,我很难解释得好,因为它有好几层意思。碰到这种英文单词,我就无法解释了。为了做这件事,我整理了十年的刊物。在这十年中,我订阅了每期的《北京周报》和《中国文学》,最大的收获就是阅读了大量的外国作品。我编写词典时就从里面寻找对应的句子,虽然我最终未能成功汇编出词典,但是,这种尝试为我的英语阅读能力打下了坚实基础。

在同外国朋友交往时,外国朋友常常会让我英英释义。记得有一次,外国朋友让我用另外一个单词解释当前的单词。我先说出一个,再说出另外一个,第二个单词连这位外国朋友自己都没学过。外国朋友起初不信,就翻字典,还真查到了。因为这是一个很生僻的单词,所以他也不晓得。为此,我很有成就感。

(《暗夜里,还亮着灯》,周牧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6年3月。)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