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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鹏读《公元1000年》︱全球化的开端

陆大鹏
2021-10-04 10:27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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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00年》,[美]韩森,刘云军译,读客·北京日报出版社2021年8月版,440页,79.9元
 

“全球化”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词,但对于全球化究竟指什么,以及全球化从何时开始,不要说普罗大众,就连学术界也有许多争议。

一种比较传统的认识是,以哥伦布1492年抵达美洲和达伽马1497年至1499年远航印度为标志的“地理大发现”(或 “大航海时代”)开启了全球化进程。但是在历史学家那里,关于“全球化何时开始?”的辩论怕是不可能得出令所有人满意的结论。比如,连接埃及与南印度的古希腊-罗马贸易是否意味着,早在公元一世纪就有了某种形式的全球化?

对全球化的理解,我个人比较认同大卫·阿布拉菲亚在《无垠之海:大洋的人类史》(The Boundless Sea: A Human History of the Oceans)中的说法,在这里抄录一下:

当我们看到一些相距甚远的地区的经济相互依存时,使用“全球化”这个词才是最有意义的,例如,当中国中部的陶艺家不遗余力地满足荷兰或丹麦客户对其商品的特定设计的要求时。即便如此,有些贸易也比其他贸易更加“全球化”:罗马胡椒贸易、中国瓷器贸易、糖贸易或茶叶贸易的巨大规模和影响范围就是很好的例子,说明贸易关系是全方位的,不仅影响到精英,也影响到地位不高的人,包括工匠和奴隶。因此,我们或许可以将“全球化”描述为跨越巨大空间的经济一体化过程。

关于全球化的许多精彩辩论局限于学术界,我们还缺一本通俗的提供审视全球化的新视角的书。耶鲁大学历史学教授韩森(Valerie Hansen)的这本新书《公元1000 年:全球化的开端》很好地完成了这样的使命。通过观察公元1000年的世界,这本书把许多原本似乎没有关联的地区和文化连接了起来,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也鼓励我们跳出窠臼,用跨越民族和文化疆界的“全球史”眼光去看待过去。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我自己获得了许多出乎意料的新知,颇有一些惊喜。

也正因为这是一本面向大众的通俗历史书,我觉得不妨对“全球史”(Global History)这个概念啰嗦几句,这有助于大家理解这是怎么样的一本书。历史系科班出身的读者当然对下面这些都很熟悉了。

全球史是大概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西方兴起的一种史学理念,强调全球视野和对跨文化互动的研究。全球史主要反对两种理念。其一是过去以民族国家的疆界为分界线的视角,比如研究法国史、德国史、英国史、意大利史、西班牙史等等,山头林立,互不统属,将这些研究领域割裂开来。汤因比就反对过去那种以国家来划分历史的写法,他在《历史研究》中提出文明是历史的单位,把世界历史分成二十六种文明,其中当然有中国文明。全球史既然要打破民族国家框架的束缚,就特别强调不同文明的互动和连接构成的网络,或者是文明体系。全球史会努力跨越传统历史研究的一些分界线,比如语言、文化、民族等等,所以特别喜欢谈贸易连接、器物与技术的传播、环境变化、人口迁移等等宏观的话题,而不是传统的帝王将相的政治史、外交史和军事史。

其二是“欧洲中心主义”。全球史强调从东亚、中亚、非洲等等地区的视角来看历史。比如彭慕兰的《大分流》和约翰·达尔文的《帖木儿之后》就否定了传统的欧洲优越论,强调近代以前中国在世界历史上的重要定位。

《公元1000年》就是一本全球史著作,它不是传统的国别史或者政治史,所以很多写法会跟一般读者想象得不太一样,有自己非常鲜明的特点。

韩森有一个身份是汉学家,写过《丝绸之路新史》和关于南宋民间宗教的《变迁之神》,所以《公元1000年》有比较大的篇幅探讨唐宋之际的中国,尤其是泉州、广州、杭州、宁波等地的国际贸易。她把这个时代的中国称为“世界上最全球化的地方”。这个话题对很多西方读者可能还是很新鲜的,但对中国人来说可能已经算老生常谈。不过,韩森笔下的中国与世界的联系还是有些元素让我惊讶。比如,宋代宗室成员、泉州市舶司官员赵汝适居然对西西里、索马里和坦桑尼亚有了解,甚至还描写了阿拉伯人捕获马达加斯加居民将其转卖的奴隶贸易:“西有海岛,多野人,身如黑漆,虬发,诱以食而擒之。转卖与大食国为奴,获价甚厚。”东非、阿拉伯和中国就这样出人意料地联系在一起。

另外一个让我感到惊讶和有趣的跨洋联系是,墨西哥的玛雅古城奇琴伊察的壁画上居然有金发、浅肤色的俘虏形象。一种解读是,这些俘虏被戴上了黄色假发,其颜色与玛雅人要祭祀的太阳神的发色吻合。另一种更大胆的解读是,这或许是航行到美洲的北欧人,因为壁画的时代与北欧人跨越大西洋来到加拿大及今天美国缅因州所在地区的时代吻合。另一个支撑这种假说的证据是,奇琴伊察另一幅壁画中出现了结构与维京人船只酷似、与玛雅人的独木舟迥异的船只形象。

我们早就知道哥伦布绝对不是第一个踏上美洲土地的欧洲人,早在公元1000年维京人就在纽芬兰岛登陆,后来又在北美建立过定居点。但北欧人一路走到了墨西哥,成为玛雅人的人祭牺牲品的说法,虽然缺乏确凿的证据,但也并非不可能。如果是真的,那就太有趣了。这又是一个历史的“次元壁”破裂的精彩例子。

本书概览了公元1000年前后人类跨大洲和大洋活动、建立和维持贸易网络的历史,提供了很多上述这般令人耳目一新的历史证据。阅读本书的感觉有点类似浏览维基百科,会从一个知识点超链接至另一个,这种手法展现了作者令人钦佩的知识结构的同时,也略显跳跃和凌乱。

不过,我觉得,全球化从1000年开始的论点并不令人信服。1000年是维京人到达纽芬兰,开辟从欧洲到美洲的航线的年代,韩森认为这“使全球性的环线得以闭合。一个物品或一条信息,第一次可以穿越整个世界……那一年形成了一个全球航线网络。于是我们开始了全球化的历史”。

但我们知道,维京人在北美大陆并没有建立永久性定居点,而是很快撤退,只留下了一些遗迹,在格陵兰维持了一段时间之后也撤退了。他们更没有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块新大陆。维京人固然把欧洲和美洲联系了起来,但这个联系是脆弱和短暂的,远远没办法与1492年之后西班牙人全面征服、建立庞大的西语文化世界的“成就”相提并论。所以维京人抵达美洲的意义究竟有没有韩森说的那么大,是值得商榷的。

不过我相信韩森的本意不是要“抬杠”说1000年就是那么了不起的分水岭,它就是全球化的开端。在这样一本轻松的通俗历史书里要做出那么斩钉截铁的论断,本身也是难以令人信服的。但韩森的确写出了一本能够让大众读者欣赏的集知识性与趣味性为一体的书,并且鼓励大家破除一些陈旧的观念,把整个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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