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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逝世40周年|追求真理的人生为何要“回家”

鲁绍臣
2016-05-28 15:1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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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读到钱钟书的一篇短文《说“回家”》,说人生追求真理的过程称为“家居,外出,回家”,回家就成了心灵的追求达到目的的比喻,并引证诺梵立斯(Novalis)的话说:“哲学其实是思家病,一种要归居本宅的冲动。”这一切归结起来就是要“返求诸己,发明本心”。而前日去世的杨绛先生则在很早之前就借诗人兰德的酒杯浇自己块垒写下心语:“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不在家”也是去世距今正好40周年的海德格尔对现代名利社会的一个重大判断,“居家”和“诗意地栖居”同样是海德格尔对生命的重要追求,读到杨绛先生的这些文字,想起3年前参观海德格尔黑森林小木屋的日记,遂整理出来以示铭记。那是2013年7月,正在欧洲访学的我虽然主攻的是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思想,但久闻海德格尔归止高躅,就慕名前往其黑森林的小木屋参观。海氏将自己视同诗人哲学家,试图逃离被工具化的技术“座架”的藩篱,在自然世界中物我两忘,销声林曲,在夜的沉静中诉说生命的颠簸旅程,而地处偏僻的小木屋正是其乡土眷恋的重要“处所”和“家”。

大卫·哈维曾经在《巴黎:现代性之都》一书中指认存在三种不同的时空,当我们指认地处德国南部偏僻的黑森林时,其实并非是物理方位上的指认,而是文化时空上的等级排序。但根据海德格尔自己的说法,小木屋并不承担什么文化符号的角色,而是隐蔽显灵的生命处所。这个生命空间远离宰制自然和生命的现代技术,在海氏看来,现代技术的认识、测量、征服、改造……将遮蔽生命的本真存在,而地处偏远的小木屋在与天、地、万物、诸神的对话中,敞开了生命的空间。远离都市喧嚣的黑森林,为海德格尔残存的浪漫主义情怀留下了自由嬉戏的处所。

海德格尔在托特瑙山的小木屋。

亚当•萨尔(Adam Sharr)在2006年出版的《海德格尔的小屋》(Heidegger’s Hut)中明确指出,小木屋在物理空间上的小和权力空间上的偏,非但没有阻碍其在哲学与浪漫主义世界里成为朝圣的中心,反而成为其标志性的符号。它是对现代性的焦虑、逃避、抗争,也是对现代社会中颠簸生命旅程的诉说,它反映了海德格尔对农耕文明的眷恋与不舍。在萨尔看来,和同样长期居住在小地方的康德不一样,海德格尔在托特瑙山的小木屋是一个哲学事件:出生于黑森林边缘的海德格尔对乡村生活怀有特殊的情感,在写给卡尔•雅斯贝尔斯的信中,海氏激情告白:“城市生活和学院氛围让他感到压抑、枯燥、烦闷,而每次回到林中屋都给他带来‘返乡’的快感。”

这种对乡村生活的怀念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书中对梵高《农鞋》著名的诗意性分析中达到了极致,在现代文明看来是挣扎在贫瘠大地上的农妇艰辛、苦难的生活和命运,在海氏看来却是对大地的无限眷恋,因为她内心有着无限丰富的焦虑、辛酸、喜悦、希冀和憧憬……海德格尔将之称为“真理”。海氏有着“对艰难和严酷的有趣渴望” ,真实地渴望“把门槛变为岩石”的痛苦,“就如像高耸的杉树对抗猛烈的风暴一样”,尽管付出辛苦、烦劳,这样的生命是神圣的。

因此,即使1922年在马堡大学有了正式的教职,海氏仍然和家人选择在黑森林的偏僻处寻找一处远离现代文明的“基地”:黑森林地处德国南部边境,托特瑙堡村又地处黑森林末端地远人偏、海拔1150米的V字形峡谷中,小木屋又属于托特瑙堡村最偏远的建筑。它不但在物理空间上是最高的,在心灵和生命空间上,也被海德格尔视为“上面”和“高处”,城市则被视为大地毁灭,诸神逃逸的“下面”和“低处”。和隐于市的卢梭不一样,海德格尔主张要有真实的处所,方能在森林、树丛、草地的万物中,获得本真的生命体验,他在《诗人哲学家》中写道:

森林伸延,溪流冲击,岩石坚守,雾霭弥漫。

草原等待,泉水涌出,风驻留,祝福冥思。

小木屋处因其地处江湖之远而得以接近“存在”的“源头”并感受灵魂的“自然呼吸”,在此在中体验着昼夜和四季的轮回,漫步、伐木、劈柴、担水中感受自然和生命的真实,海氏迷恋的绝不是小木屋所在地的自然风光,而是“直接承接和体验自然的力量”的“哲学时刻”。萨弗兰斯基在《海德格尔传-来自德国的大师》:“从那时起,托特瑙山就成了他退身于世界之外时的居所,也是他哲学思考的冲锋高地。”如同海氏他在《我为什么栖居乡下?》中所写的那样:

我出发,走向小屋——太想念强劲的山风了——城里到处塞满了柔和的光,长久地处于其中,人会被毁掉的。在山中伐了7天木——然后写作……现在,夜已经深了——风暴掠过山丘,屋里的大梁吱吱嘎嘎地响着,生命在灵魂目前变得纯洁、简单、伟大……有时,我不再理解在那个“低处”的人会扮演那么奇怪的角色。

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亦能让人感受到同样的浪漫:“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海氏深知自然与现代文明的关系,因此他选择面朝阿尔卑斯山,日出日落。

山的重力,原始岩石的硬度,冷杉缓慢而从容的生长,鲜花盛开的优美草地,深秋时节山泉在长夜中的冲击,严肃而单纯的雪地——所有这些都进入、经过、穿透那里的日常生活;不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浸透和人工化的同情,而是对他劳动状态的影响。

海氏的学生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中曾经专门区分过劳动与工作,“劳动本身除了生命过程和维持生计外,什么也不关心,它甚至忘了还有一个物质世界的存在,以致到了出世的地步。”在私人的天地中,“满足那些他人无法与他共同参与、无法与他沟通的需要。”而洛克和亚当.斯密则不从劳动本身来看劳动,其将其视为私有财产和财富的来源,从而将生命本身工具化了。

小木屋边上虽有小溪,但并不众聚成河,更不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而是有着独特神圣源头和生命溪水。海德格尔让泉从立起的空心圆木中缓缓流出,小溪的声音与城市的喧嚣决然不同,它对海德格尔来说,代表了寂静深夜,宁静的内心方能听到的生命言说:山间小溪在夜的沉静中,诉说它在砾石上的颠簸旅程……(《诗人哲学家》)

始终被海氏所推崇的荷尔德林主张,没有宁静处所,就“不复与本源为邻”。为了在夜的宁静中感受海氏的哲思,我选择了傍晚到达,诗人王家新曾经以“如果我们能找到去那里的路”写过海德格尔的小木屋。伸手不见五指的乡村宁静夜晚,更增添了找到去那里路的难度。当我以为找到了海德格尔的小木屋,拍了几张照片返回后,才发现并没有找到去那里路,找的其实是一处废弃了的马厩。于是次日在GPS的指引下再次驱车前往,汽车这个现代文明的标志性产物,成了访问海氏隐秘处所最为方便的工具,就像海德格尔的诸多著作往往都完成于城市住宅——一个更为便捷的场所一样。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黑森林也逐渐成为现代世界四通大八达的交通网络的节点,城市与乡村的界限变得日益模糊。与自然直接对话的世外桃源也逐渐变成了著名的旅游景点,通往海氏小木屋的小路也被符号化为“马丁•海德格尔的小径”。“林中屋和围绕林中屋的事物都被‘当代化’了。”不过就像我们要保护某个古老的村落一样,目前汽车仍然只能开到离小木屋一公里远的地方,都市来的朝圣者们远远停下车来,沿着海德格尔曾经走过的小路,身体力行、双脚真实地踩在自然大地之上才能到达小木屋附近三百米远的地方,在这里,现成的小路也没有了,小木屋周围的草地变成了游牧之地,“它在实存中打开一片开阔地,在这个开放的开阔地上,一切都与平时不同了”。

萨弗兰斯基在《海德格尔传》的前言中写道:“海德格尔的激情在于提问,而不是回答。他所追问、寻觅的东西,被他称之为存在。这个问题的意义无非是把在现代已受到威胁,以至于行将消失的人生的秘密重新赋予人生而已。” 海氏的老师胡塞尔说“我们切不可为了时代而放弃永恒。”然而,在我看来,永恒一直都带着浓重的时代印记。海氏虽然被批评为将逐渐远去的“特定生活方式认定为敞开存在的真理。”小木屋也已然化作了符号和文化的空间,变成了朝圣者暂时告别都市生活的“别处”,就像厌烦了繁花似锦花簇的蝴蝶一样,在神秘山脉偃卧的背后,找到去那里的路,“刻奇”地做了一回“神”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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