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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至当年为何离开同济?难忍“诗人作党人”

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
2016-05-29 09:46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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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5月,同济大学人文学院迎来70周年院庆。1940年代的同济大学,曾云集了熊伟、郭绍虞、杨一之、陈铨、章士钊、冯契等一批人文学大师。

而说到同济的文学大师,还不得不提到当代著名诗人冯至。冯至原名冯承植,著有诗集《十四行集》等,被鲁迅称为中国最优秀的抒情诗人。1936至1939年,冯至任上海同济大学教授兼附设高级中学主任,还翻译了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但他没等到同济成立文学院就离开了同济。

“我父亲在同济大学的日子,不能简单地用幸福多还是压抑多来下结论。”5月26日,冯至长女冯姚平就父亲与同济的点滴往事接受澎湃新闻专访。

她告诉澎湃新闻:“我觉得他当时在同济有快乐,他爱那些朝气蓬勃的青年学生,还收获了同事、师生之间真挚的友情。但同济附中的政治环境、派系纷争是他猝不及防的。”

“他关心的是怎样好好教书,培养出优秀的学生,如何认真研究做好学问。可是作为附中主任,许多无事生非的杂事困扰着他。他不得不应付,而他不善处理这些关系,并且生性厌恶这些东西。他努力保护学生却被污蔑、威胁。赣州时期发展到极端,他才决心要离开同济。”

初来同济:小楼房里曾有安逸时光

同济大学原是由德国人创办的同济德文医学堂,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中国人接收续办,1927年成为国立同济大学。由于学校传统,德语是同济第一外国语。为了学生能学好德语,同济还附设了高级中学暨德语补习班。

1935年9月,冯至与妻子姚可崑从德国留学归来,这吸引了时任国民政府交通部总长朱家骅的注意。朱家骅当时正为同济延揽人才,很注意收罗留德学生。尤其,冯至在北大学习时朱家骅曾担任北大德文系主任,他们有师生之谊。

1936年7月,冯至受聘来到同济。没过多久,姚可崑也带着三个多月的冯姚平来到了上海。

那时同济大学和附中都在吴淞,冯至一家就租住在吴凇镇上的一座小楼房里。冯至在同济大学当教授,兼附设高级中学暨德语补习班主任。姚可崑也在同济大学附设高级职业学校教德语,每周三次乘小火车去江湾上课。

“那是多么安逸美妙的日子。”冯姚平回忆起来,小楼房离附中不远,空气清新,生活方便,小街上能买到各色各样新鲜的海鲜和青菜。奶妈忙完家务,就用小车推着她去黄浦江边散步。

“我现在一句上海话也不会了。”冯姚平感慨,可父母曾经告诉她,小时候她满口地道的上海话,“整天‘阿拉’,‘saning(啥人)’的。”

姚可崑与冯姚平,1937年摄于上海。

不久,1936年10月19日鲁迅去世。冯至夫妇感到震惊和悲痛,两人同杨晦一起参加了鲁迅出殡的行列,从殡仪馆走到万国公墓。

没想到这事受到了“调查”——半天的时间里,大学部打来三个电话找冯至。大学秘书长还拿出一个黑名单给冯至看,上面有杨晦和十几个学生的名字,说这些人是受第三国际指使的。“父亲说这些学生都是努力学习的好学生,没有发现什么不轨行为,杨晦是我介绍来的,我负责。”

执教于同济:在行政烦恼下恢复写作生活

冯姚平说,父亲全心投入了教学。他为学生刊物《芥舟》写的刊首语《赠同学》这样说:“同济大学是一个研究医学、工学和自然科学的学府。这些学问,一方面是致用,一方面是求真;同时也教给我们作人的道理:不要苟且。因为无论是建筑一座桥梁,或是治疗一个久病的人,都要灌注以全副的精神,不容有半点疏忽。至于处事呢,也正如在河上建桥,给病人医病一般,我们立在‘现实’的前面,既不能躲避,也不能蒙混,人人要想到自己的责任,认真地做下去。”

冯至还邀请好友杨晦和鲍尔到同济附中工作,杨晦教历史,鲍尔教德文。杨晦结合教学对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主张抗日,深得学生欢迎。

“父亲缺乏政治头脑,但他为人正直,秉公行事。他爱护学生,支持学生爱国、要求抗日的正义活动,却不知学生里夹杂着一些分属为复兴社与CC派分子,不断抓住鸡毛蒜皮的小事挑起事端。他初到同济,对同济复杂的政治形势茫然无知,由于同情、保护进步学生而受到反动势力的挤兑,心情很不舒畅。”冯姚平说。

不过,这段时间冯至渐渐恢复了停顿已久的写作生活:戴望舒创办《新诗》月刊时通信约请孙大雨、卞之琳、梁宗岱、冯至和他自己共同组织编委会,此时冯、戴二人方得以见面。冯至为《新诗》月刊写了《里尔克——为十周年忌日作》,介绍里尔克,翻译了里尔克的诗,还翻译了歌德《爱欲三部曲》中的《马利浴场哀歌》。

此外,冯至翻译尼采的诗提供给黄源的《译文》和王统照的《文学》月刊;《西风》上刊登了他的《罗迦诺的乡村》和《怀爱西卡卜》两篇散文;朱光潜在北平筹办的《文学杂志》第一期刊登了他写的四首怀念亡友梁遇春的诗……同时,冯至也积极支持学生刊物,把自己翻译的歌德《中德四季晨昏杂咏》十四首诗送给《芥舟》发表,“作为中德文化接触中历史上的一个小小的纪念”。

“这是父亲在北大学徳文时,应老师卫礼贤(Richard Wilhelm)先生的要求,为卫礼贤先生的一篇讲《歌德与中国文化》的文章而译成中文的,后来又被转录在宗白华等编的《歌德研究》里。”冯姚平说,“这一切,都是他屏除行政工作的烦恼,在夜里灯光下完成的。”

冯至(冯承植,前排右三)与同济大学德文月刊社全体干事的合影,1937年暮春摄于吴淞同济大学主楼前。(照片由阿尔布雷希特·赖因瓦尔特Albrecht·Rheinwald先生提供)

冯至在上海家中工作。这台从德国带回来的打字机曾陪伴他终生。

随同济内迁:1938年是他最倒霉的一年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那年9月中,冯至夫妇带着一岁零三个月的冯姚平随同济大学内迁,辗转浙江金华、江西赣州、广西八步,取道河内,于1938年底到达昆明。

冯姚平感慨,那真是一个艰险的旅程。尤其1938年1月同济大学在赣州开学了,生活表面上暂时安定,实际却暗波汹涌。

1938年学期结束放暑假前,同济大学翁校长收到一个包裹,包着两个手榴弹,还有一封信写着:冯承植、杨晦是第三国际派遣来的,若不解聘他们二人,我们就要以手榴弹对待等等。校长收到信,不找冯至谈却把信交给赣州地方专员。

“父亲听说,非常气愤。正好那天晚上,高三毕业同学开联欢会,父亲发言说,抗战以来,大家本该齐心合作,但赣州这半年来却是明争暗斗不断,有人用卑鄙的手段陷害别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能继续工作了,他要辞职。”

但此事马上被朱家骅知道了,他从武汉拍来电报,约冯至去武汉一谈。他无论如何不让冯至辞职,还要冯至加入国民党。

那时朱已是国民党组织部长。“父亲也觉得若离开同济,困在闭塞的赣州确实也无路可走,不如暂时先答应他,再另做打算。因为那时同济大学已经在酝酿着再度搬迁,不妨先跟着同济走,将来再找机会。”冯姚平说,但冯至离开同济的决心在那时下定了。

紧接着姚可崑得了一场大病,十天十夜不省人事。后来姚可崑死里逃生。全家人跟随同济迁至广西时,又收到来信说冯至父亲在北平病逝。

“父亲说1938年是他最倒霉的一年;赣州是他最厌恶的地方。最无望时,他曾想,万一母亲有什么意外,他要弄个瓶子把骨灰装在里面带着走,绝不能把她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但这番历程虽有痛苦,亦有收获。冯姚平说,父亲与杜甫的“深交”正是从这颠沛流离中开始的。在路上,冯至随身带着一本日本袖珍本的《杜甫诗选集》,翻来覆去地读,越读越深入,他说:“携妻抱女流离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诗中尽血泪,十年佯作太平人”。由此,冯至萌生了研究杜甫,为杜甫作传的念头。

“另一个重要收获是父亲和这一段同甘共苦的同事、师生之间建立起了深厚友情,有些人则成为终生的朋友。”但冯至离开同济的决心,并没有因此改变。

这是冯至当时写在《宋诗钞略》一书后面的《赣江四首》。上面写着“携妻抱女流离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诗中尽血泪,/十年耻作太平人。”

离开同济:难忍“诗人作党人”

到了昆明,冯至就努力另谋出路。“不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只教书不管行政的地方,内心深处更是为了摆脱与朱家骅的关系。这种心情别人不知道,只有好朋友曹礼吾有所觉察,曾有诗句谈父亲的苦闷‘强令诗人作党人’。”

冯姚平说,虽决心离开,但父亲仍然忠于职守。从冯至简略的日记可以看到:1939年1月3日,翁校长到昆明。7日他们就“晚至兵属第二十二厂周自新处讨论同济校务至夜十二时”、9日“下午三时开建校委员会”、12日“下午建校委员会决定校址昆明”、13日“开始勘察校舍”。接着是“新生发榜”、“附中正式迁入福照街上课”。

4月翁校长辞职,新校长赵士卿从重庆来接替他的职务。5月29日至6月2日父亲陪同赵校长外出勘察校址。日记中写道:“29日,早八时登舟出发赴海口,夜宿灰湾(又名凤阳村)文庙中。30日,午至观音山,登潮音寺,风景绝佳;晚至海口,宿中滩第五十一厂办公室,即李泗将军庙。31日,勘察可作为校址者五处。6月1日,夜间大雨,早十时始晴,登舟言旋;舟上遇雨,至观音山,风浪甚大,不能前行,宿小学内,董氏家祠也。2日,风未止,浪大,舟不能行,乃步行,午饭灰湾,下午四时至高桥,微雨时作时止,路泥泞不堪,共行约五十里。在高桥买舟,晚七时半至小西门。八时许至家。”

1939年6月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叶公超来访,说西南联大的北大方面拟聘冯至为外文系教授。7月26日,冯至向校长提出辞职。冯至8月3日的日记还有“收骝师信”字样。

冯姚平告诉澎湃新闻:“骝师就是朱家骅,后来我从档案得知:朱家骅来信说已与赵校长商定成立文学院,先设中国文学系、德国文学系和哲学系三个系,希望父亲能留校主持德国文学系,继续努力并襄助赵校长工作等。但父亲去意已决,再次辞谢了老师。”

8月5日,冯至向校长推荐留学德国回来的田伯苍接替自己,辞去了同济大学的职务。14日工作交代完毕,冯至在日记中写道:“交代附中职务,一身轻快,好朋友都来庆祝。”

“朱家骅是父亲在北大时的老师,我觉得父亲是尊重他的,日记里总是称‘骝师’。朱家骅也器重父亲的才能。但是难忍‘诗人作党人’,父亲离开了同济,也远离了这位时任国民党组织部长的老师。”冯姚平告诉澎湃新闻,之后冯至接到北大聘书,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任外国语文学系教授,“开始了他最自由、舒畅的一段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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