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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奇、审丑与异化,是看向社会底层和边缘群体的残酷目光

阿莫
2016-06-10 10:33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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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视频软件首页截图。

《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下文简称《残酷底层物语》)刷屏了不少人的朋友圈,接着,又因为多次举报,作者X博士的公众号被封禁,引发了众多争议,有读者甚至留言惋惜这些“严肃的思考和考据”就此消失。然而,这篇在文末号召大家不要以猎奇的目光来看待中国广大农村阶层的文章本身却颇具魔幻色彩,用过分夸大的例子讽刺性地折射出这个时代并不鲜见的一种荒诞:看上去拉近了不同地区和阶级的互联网上,文化与经济的巨大裂痕愈发明显,边缘群体和底层阶级这些“失语者”则以相当扭曲的形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

从山歌教到快手:“农村面貌”的展现与异常化

《残酷底层物语》中的荒诞集锦尚不能代表这个app用户的全貌,更不能代表庞大且面目复杂的农村底层群体。  快手APP截图

互联网的普及看上去抹平了人与人之间的所有界限,当隔壁村王二丫和李狗蛋都可以开始网聊的时候,他们的生活也似乎透过屏幕触手可及。怀着最强烈的好奇心,无数看客们随着各种的指引向中下阶层的“神秘世界”大举进军。

由此,一种“乡村魔幻现实主义”流传开来。例如,《残酷底层物语》一文就通过一个直播app,详细描述了各种匪夷所思的“底层奇葩生活”:自虐吃玻璃、鞭炮炸裤裆、十五岁年轻孕妇、6岁纹身小孩等等耸人听闻、不可思议的故事被隆重地推出,满足了中上阶层心中压抑已久的窥探欲。通过这些故事,农村底层民众,这个一直以来都广泛存在但在公共视野中几乎没有发言权的庞大群体似乎被重新发现和看到了。不少看客的想法正像X博士所宣称的:“如果毛主席生活在今日的话,他不必花几个月时间走访农村,只需扒拉扒拉这个app,就能了解中国乡村的精神面貌。”在微信号被封后,X博士也在一封给粉丝的公开信中总结说:“经过这次事件我好像有些明白了,这世界的真实现象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

然而,其实只要简单的浏览就会发现这些信息的荒诞和夸大,和“这世界的真实现象”相距甚远。就算在作者举例的快手这一app上,展现农村地区生活的视频中的绝大多数,就算和城市的风貌有一定差距,也基本是一些泛滥可陈的内容,如直播家中的宠物产仔;直播通过异形相机扭曲形象搞怪;直播附近的活动;直播自己新买的衣服……与中上阶层的趣味和生活方式差别并不巨大。《残酷底层物语》中的荒诞集锦尚不能代表这个app用户的全貌,更不能代表庞大且面目复杂的农村底层群体。

尽管如此,《残酷底层物语》的广泛传播并非偶然。无论刚刚接受互联网普及的底层如何渴望在互联网上彰显自己的生活,互联网的主流话语权者绝大多数依旧是对农村一无所知,自小生活在城市里的中上阶层。对于绝大多数网民来说,平庸无奇的农村景观并不值得一看,永远只有最惊奇的景观才值得传播。于是,网络疯传的几乎都是一些“极致”的农村生活碎片,在这些以偏概全的碎片中,广袤而失语的农村被一再扭曲:有着乡愿情怀的知识分子们反复转发并歌颂着山青水秀的乡村景色,而普罗大众更热衷于观看“农村婚礼闹洞房大全”,“某村冥婚习俗”,“某地极度重男轻女”等带着一种由文明社会向下窥探蛮荒之地风俗意味的作品。

有时候,一些从农村传播出来的文化作品甚至会因为其“落后”而受到猎奇人士的追捧。爆红一时的“山歌教”就是一例,“山歌教”是指一群在网上热烈追捧制作粗糙的山歌mv的网友们。尽管他们自诩为热爱山歌的“教徒”,但这种热爱和山歌本身并无关系,主要是惊叹于因为mv中粗俗的台词和糟糕的拍摄手段,演员土气的服装等。前不久,几支较为著名的云南山歌mv还被传上了youtube,并且获得了巨大的播放量。底下的评论不是直接进行嘲讽,就是饶有兴趣地表示围观。在一些粉丝推广的帖子中,称之为“魔性”的“乡土奇幻风格”。这些数年前拍摄的低画质音乐mv充分满足了观看者们猎奇的趣味,审丑的癖好和对低俗乡村文化的想象。

需要奇观抚慰的中产,迎接着庞麦郎,张全蛋和其他面目模糊的表演者

庞麦郎。  视觉中国 资料图

一名姿态局促,名字土气的流水线工人自以为是地说着口音浓重且错误频出的英语来博人一笑——如果说山歌教和快手视频只是城市精英对于部分农村生活的夸大和不全面认知,张全蛋这一虚构角色的创造和风靡则完全体现出了很大一部分某种刻板印象中恶毒而优越的趣味。

凭借夸张的演绎,“销魂”的发音和犀利的“吐槽”风格,张全蛋被网友称为“富土康质检小王子”,就这样,一个虚假的底层工人形象被建构起来。

亚里士多德说:“可笑的东西,是并不招致痛苦和危害的某种丑怪的东西。”而张全蛋的搞笑特质就源于他身上“丑怪”的部分,但却很难说它是“不招致痛苦的”。节目雇佣的工作人员演绎了一个大众刻板印象中的底层工人形象,他蹩脚的发型,粗糙的工作服,夸张的表情动作和自以为是的“无知”让人发笑,而这种“无知”所来带的乐趣,大概只有英语说得比他好,学历比他的高,工作比他的更“体面”的人才能懂得。

与此同时,真正的富士康工人们在现实世界遭遇的苦涩, 在那个逗乐的张全蛋身上被消解掉了。笑声过后,工人们发出的声音仍然显得微弱不堪。

需要奇观抚慰的中产阶级如果不能发现奇观,就选择创造奇观,“审丑”在网络流行文化中铺天盖地地流传开来。不少网络节目和视频作品中开始有意塑造一些奇特丑陋的底层形象,他们大多有着油腻的头发,穿着不得体的廉价衣服,他们通过“装X”,奋斗,追求“男神/女神”等等方式拙劣地想要挤入上层社会而不得,频出丑态,不由得令人觉得妙趣横生,捧腹大笑。从奇葩小月月到“鉴黄师”唐马儒,这样形象屡见不鲜。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自发的底层文化由于“画虎不成反类犬”,显得尤其具有戏剧效果,以至于被追捧,被反复演绎。庞麦郎的走红就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带有浓重口音和乡土气息的rap和自以为酷炫的对滑板鞋的追求给观看者们带来了巨大的优越感,以至于《我的滑板鞋》曾作为“神曲”传唱,还有公司为他炒作,给他出mv。认真写歌的庞麦郎也许很难理解,许多自称他的“粉丝”的人们看向他的目光中有多少鄙夷和戏谑的成分。甚至就连媒体,对他也并不友好,一篇采访他的著名文章《惊惶庞麦郎》中刻画他是一个“头发板结油腻,弓着身子站在上海普陀区十字路口”的男人,反复暗示着他的精神问题和不自量力,而且还着重描写了他糟糕的卫生习惯:“女服务员正在把旧床单扯下来,一抖,毛发,皮屑泼泼洒洒地散在空气中”。

一个个“奇葩”的出现和塑造充斥着精英文化对底层阶级流动努力的嘲笑,嘲笑的背后映射了社会底层阶级的尴尬处境:一方面,随着经济发展,信息逐步流通,底层阶级在努力向上层靠拢,例如几年前流行的农村“杀马特”青年,凭借廉价仿名牌服饰和“山寨手机”等穿戴追求城市流行文化以及现在淘宝普及之后,很多偏远山区的买家也开始在买家秀上“秀大牌”;另一方面,中国的城乡差异尚不能较好弥合,收入微薄且文化资本缺乏的“杀马特”青年和穿着艳俗豹纹的农村大妈们任何的一次精神文化上的更新以及努力向城市文明靠拢的行动,都难逃被围观、被贬损、进而又很快被忽略的命运。

对其他边缘群体的消费:扭曲和失语的他者们

《为什么朝鲜男人都热衷纹身》、《你想知道午夜巴黎妓女的味道吗》、《连毒枭都不敢进入的墨西哥黑市里,卖器官的小贩和人妖在教堂门口踢球》……这些刺激眼球,耸人听闻的标题都来自于近年来引起较大关注的公众号公路商店。可以说,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猎奇话题已经成为了公路商店的一种特色。而《残酷底层物语》的作者X博士由于在近日连续发出《气功热: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核战争之后的乡村爱情》、《黑帮,宗教与铁锈:忧郁的东北》、《你小时候在公园里见的那些人头蛇身,花瓶姑娘到底是什么》等奇文,被网友评论笑称其正在逐渐地“公路商店化”。

从标题上就不难看出,并不只是广大的农村群众在互联网上有着被围观,扭曲的风险,其他不常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的小众文化和边缘群体,往往也难逃异化的命运。

一旦详读这些文章内容就会发现,诸如此类的文章,尽管打着关心小众群体的旗号,但多半依旧是以大众的视角出发,将一些“爆点”作为猎奇的噱头,选取某些极端和罕见的事例或者私人感受来代表一个群体,完全谈不上客观,更谈不上全面,只是指向一种窥探“异世界”的可能——通过对离奇图景的观赏和意淫,看客们似乎能够短暂逃离庸常的平日生活。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种猎奇还可以直接转化为文化标签和消费。通过夸大独特疯狂的生活形态,公路商店号召大家购买的要义是:想要迅速变得像这些人一样酷吗——非常简单,只要点击购买我们的同款商品即可。而X博士也开始参与一些线下商业活动公开售票的艺术展会。宣传文案里还开玩笑表示,可能真的会有“人头蛇身”参展。

失语的边缘群体所拥有的生活方式被简化或者被异常化了,打造成文化标签,接着消费让一切都变得更加简单明了——想要变酷的人们买了很酷的商品,觉得自己酷极了,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他们根本不真的关心世界是不是真的如同这些文章里说的一样:人妖总在教堂门口踢足球,80年代的气功是一门严肃的科学,舔毒树蛙的摇滚青年才最酷,男同志总是在北京某地铁站的男厕所里猥亵行人——没错,以上内容都曾真实地出现在不少公号的“爆款”文章里。

“希望有更多的目光关注这个一直被忽视的群体”,X博士在公开信里这么写道。然而猎奇、审丑与异化,是不少人看向底层阶级和边缘群体的残酷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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