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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欧:一个“断头台”时刻

殷之光
2016-06-25 10:5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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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英国历史来说,此刻就像是一个断头台(guillotine)。”在英国公投决定退欧后,历史学家彼得·韩纳西男爵(Peter Hennessy)在英国广播4台的特别节目中,用一种少有的沉重口吻向听众们描述了一个恐怖的场面。这场骤然的改变“给我们这个国家留下了一个活活撕裂的巨大伤口(jagged edge)”。伴随着这个血淋淋现状的,还有一副令人不安的远景。“到2025年”,他说,“我们将会生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国家里。到那时,我们的国家将注定不会包括苏格兰。我只希望,到那时,我们不要变成一个目光短浅(inward looking)、狭隘(narrow)、与世隔绝(insular)、乖戾(resentful)的国家”。

在这短短2分多钟的访谈中,韩纳西几乎讲出了今天所有英国知识精英的情绪——幻灭。随着这一骤然到来的“历史终结”,承载了英国知识精英文化自信的英国光荣历史仿佛也戛然而止。英国的现代政治历史叙事,从来以一种舒缓、高雅、理性、制度化、协商的面貌来呈现自己对文明的理解,以及对自身制度的自信。代表了这种自信的,是对大宪章、光荣革命、工业革命这类中国读者耳熟能详的事件近乎神话般的刻画与崇敬。然而,这种英国精英信仰的政治神话,在今天,却彻底被一场公投砍了头。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令他们不齿的暴力的意象——象征着法国大革命雅各宾派残暴专政的断头台。

的确,对英国政治与文化精英来说,英国政治历史的进程从来都在精英阶层精巧的设计与庇护下展开。即便是1945年二战结束之后,殖民秩序解体这一终结了“大英帝国”两百多年“辉煌”的进程,也是在帝国政治精英们细致的政治设计与优美的政治叙述下逐渐推进。同时,伴随这一进程的,是战后英国国民经济快速发展的美好时代。战后三十年里,英国政治与文化精英对制度的自信,与普通英国人对生活与未来的信心手拉手,肩并肩。靠自己,拼经济。共同谱写了一段好制度创造好生活,好生活创造好未来的佳话。即便在今天的英国,这批出生在这三十年里的英国人,仍旧对这种美好场景充满了怀旧情绪。而他们,不但是英国制度自信的群众基础,也构成了今天公投退欧派的主力。

不过,与文化精英对英国政治与文化未来的幻灭呼应的,是今天笼罩在英国老百姓头上的那种压抑的迷茫情绪。英国广播电台的整点新闻里,播音员用一种读讣告的口吻,一遍遍宣布公投结果为脱欧派胜出。在随后的群众来电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母亲打电话给电台,哭着说自己四岁的娃儿眼瞅着就没有未来了。还有人问电台请来的专家,英镑暴跌到底什么时候是头,我过两月要出国旅游,是现在换钱好,还是等等再换强。电波传递的悲观情绪笼罩着整个英国上空,一点都没有“民主胜利”的快乐,有的只是对自己渺茫前途的深切担忧。毕竟,在公投前,连退欧派政治领袖们都说了,公投是英国人“凭着信念的纵身一跃”(leap of faith)。说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跟着我先迈出这一步,至于前方到底是万丈悬崖还是康庄大道,那就看你造化了。就这样,他们忽悠着一千七百四十一万七百四十二个英国人,代表了剩下的四千八百多万人,就这样奋不顾身地跃出去了。

跃完之后,退欧派代表人物,私校教育出身、家底雄厚、当过期货交易员的前任保守党员,现在的英国独立党党魁奈吉尔·法拉基便给了大家当头一棒。在电视采访中,当被问起当初向英国人保证的“从欧盟牙缝里抠出来,准备每周多给国民医保的3亿5千万英镑资金”的时候,法拉基脸色一变,像所有英国政治精英一样,给神圣的选民们抛出了一句精美的修辞:“这是退欧阵营犯下的错误之一。(That was one of the mistakes made by the Leave campaign.)”短短一句,言下之意至少有两个。一是这事儿与我党无关,是退欧派搞宣传时候稀里糊涂扯出来的事情;二是告诉已经纵身跃完了的英国人,当初花前月下给你们许的诺,完事儿了我们就回头再说吧。对熟悉中国传统曲艺,而不熟悉西方经典政治修辞的朋友们来说,这个桥段就叫做“吃了吐”。

英国独立党党魁奈吉尔·法拉基。

“纵你虐我千百遍,我仍待你如初恋。”这差不多是二战之后三十年中出生并成长起来的英国人对民主的制度自信真实写照。撒切尔私有化改革之后不久,英国在战后三十年中积累起来的雄厚工业基础被消耗殆尽。资本开始向金融、保险、娱乐等方面集中。这种集中不仅仅是资本向特定产业的集中,也是劳动力与社会资源向特定地区的集中。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伦敦,与全英其他地区的发展极度的不平衡,也成为新一代英国人政治冷感增强与社会压力增大的重要原因之一。

同时,上世纪90年代中晚期开始的教育改革也积极呼应这种资本集中与产业转型。大量中高等技术学院被改成全日制大学。随着高等教育产业化的改革,遍地开花的本科全日制大学1998年开始实行收费。一面扩招一面收费的高等教育,造就了英格兰第一批欠债念书的大学生。随着教育产业化,肩负着培育英国文化与政治精英责任的大学,渐渐开始分化。一方面,大学开始大量扩招,并开设会计、商科等“实用”科目,将原本的工人阶级与中下层中产阶级培育成新一代第三产业资本的白领职员。另一方面,诸如古典学、文学、历史等不能直接转化为第三产业生产力,但却承担了政治话语创制责任的科目,则被已有经济与政治精英阶层的子女占领。直至2010年,最初的每年1000英镑学费也涨到了9000英镑每年。在战后头三十年百废待兴的社会高速发展中出现的阶级流动,在这一时期开始重新固化。20世纪70年代中期之后出生的英国人,在这一条件下,逐渐成长为对选举民主与政党政治冷感的一代。随着这几代人的成长,自上世纪90年代初起,英国各类选举的投票率便开始逐年降低。

将普选权视为民主标杆、制度自信基础的仍旧是二战后三十年出生的那一代。而他们,也是这次拉着老中青三代英国人往外跳的主力军。《卫报》在公投之后做的一份表格很能反应这种情况。40-55岁之间,未受过大学教育,年收入在1.5万至3万英镑之间,土生土长的英国白人是退欧挺英的中坚力量。他们本着一种“虽然我知道前途不明朗,但我还是想要自信地闯一闯”的精神,走向地雷阵,走向万丈深渊。就是这种自信,让笔者周边不少英国大叔大妈们毅然决然地将手中神圣的选票投给了退欧,投给了英国拼经济。

英国《卫报》在公投后做的调查。

相反,开眼看过世界的年轻人与资本世界的冒险家则对英国“光荣独立”的未来表示失望。据笔者了解,这一代年轻人不少是家中第一代大学生。而他们甚至闹起了家庭里的革命,对自己父母辈们投票退欧的行为表示不解,对他们那种对制度的自信表示不解。甚至还有人用自己在中国生活的例子,向信仰“民主”的父母宣布,中国那种“专制”高效且有活力,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年轻人手中的留欧票,也许并不只是投给欧洲,而是投给另一种可能。退欧之后,这一代年轻人越来越多地开始选择用脚投票,走异路,逃异地,去他乡寻找自己未来的希望。对于他们,退欧,退掉的是一个时代与一种制度迷信。

今天,是一个断头台时刻!

本文转自微信公号经略研究院(consilium2049),作者系英国埃克塞特大学人文学院助理教授,中国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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