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克托一球成名背后的经济学故事

德国与意大利上演欧洲杯巅峰对决，120分钟鏖战未分胜负，点球大战更是一波三折，双方互送大礼，以致拖到了第九轮才决出胜负。一场史诗式的点球对决，让全世界记住了来自科隆的左后卫赫克托(Jonas Hector)：三名队友失守，面对的又是传奇门神布冯，腿不软，心不跳，一脚打破德国在大赛逢意大利21年不胜的魔咒。

赫克托，看似名不见经传，其实他自身的经历就是一个励志传奇。野路子出身，没有参加过职业足球青训，22岁才踢上乙级联赛，跟着科隆俱乐部在乙级联赛里挣扎了两年，在德甲里刚刚出场10次，就被征召进了四夺世界冠军的德国国家队。鲤鱼跃龙门，麻雀变凤凰，屌丝逆袭的故事最能撩人神经，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那么赫克托的成功又源自哪里呢？经济学家恰恰有答案。

我的美女同事贡洁教授与她的合作者（孙昂与韦志超）刚刚在《管理科学》学刊发表了一篇题为“Choosing Pond: On-the-Job Experience and Long-Run Career Outcomes”的文章(Gong, Sun, and Wei, Management Science)。所谓”choosing pond” 来自于西谚：你要去大池塘(pond)当一条小鱼，还是去小池塘当一条大鱼。在中文里，就是鸡头与凤尾之辩。年轻人做职场选择，往往要纠结一番：扎进大池塘，起点高，靠山硬，出身好，但是出头难，恐怕忙碌一场，只能当个螺丝钉；委身小池塘，看起来不够风光，但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能有更多的锻炼机会，利于在职经验(on-the-job experience)的积累，带来更大的进步空间。两者各有利弊，孰轻孰重，莫衷一是，还是要靠事实说话。归根结底，要搞清在职经验对个人事业发展究竟能影响几何。但是，这个问题在劳动力经济学(labor economics)的实证研究中一向棘手，其原因有二。

首先，在职经验难以观测，难有统一的度量，因此难以识别(identify)在职经验这一单一因素对个人事业发展的真正贡献并进行精确量化。

其次，即使在职经验能够量化，并且找到了在职经验与事业发展之间在统计上的关联关系，仍然无法建立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一个人能获得更多的锻炼机会来积累经验，这往往不是偶然，而是因为这个人本身的素质比同侪更加优秀，可能是个人素质带来成功，而非经验本身。在实证研究上，这叫做内生性问题(endogeneity)。要解决这个问题，研究者必须找到两个人群，他们本身并没有基本素质方面的先天差异，由于一个外生的随机性事件的冲击，其中一个人群得以获取更多的在职经验，如果两个人群将来的职业发展也体现出显著的差异，就说明在职经验的确能够起到决定性的影响。

贡洁教授与她的合作者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实证样本。她们关注的是英格兰顶级职业足球联赛中边缘球队的球员。首先，一个职业球员的在职经验很容易量度，就是他在职业赛事中出场的时间。再有，考虑两个排名接近、实力相当的保级弱旅，其中一队幸运保级，而另一队不幸降级，这冰火两重天的结果会如何影响两队球员的命运呢？降级与保级，对于边缘球队只是一线之隔，在绝大多数的案例中只能归结为运气，球员的素质与能力的差异影响已经很小，因此上述的内生性问题并不显著。如果降级发生，本来情况相似的球员的职业发展轨迹大相径庭，就说明降级这一事件在产生直接影响。两大难题在这个样本的情境(context)之中，就一起被解决了。

这项研究发现，在降级发生五到七年后，降级之后的留守球员，与他们条件相似的保级队球员相比，往往能踢上更高级别的联赛，在市场上有更高的身价，挣到更高的工资。组织的不幸，反倒成了个人的大幸，降级带来了更好的事业发展。但是这又如何归因于在职经验的贡献呢？论文发现，

第一，降级队的现有球员，在降级后出场的时间比过去增加了12%，更多的出场机会实现了经验的积累，正是出场机会的增加带来了职业生涯上的进步。一支球队被踢出顶级职业联赛，意味着转播版权费与商业赞助等方面收入的大幅度降低，因此往往被迫甩卖球星谋生，这就给其他球员、特别是年轻人腾出了发挥的空间。

第二，伴随降级而来的身价上涨，这样的好事只发生在18-24岁的年轻人的身上，对于他们，机会与经验才显得尤为重要，才能把潜力变现成实力。

好了，现在话题可以回到当红的赫克托身上了。赫克托的发迹始于2012年，在此前的一个赛季，科隆从德甲降级，波多尔斯基等一众大牌纷纷离队，又缺少资金引入新人，陷入用人荒的教练迫于无奈找来那时还混迹于科隆二队的赫克托，本来是顶包凑数，不料就此坐稳了一队主力，传奇故事就此萌芽。其实，他的队友霍恩(Timo Horn)更是球队降级直接的得益者。德国国门伦兴甩手离队，93年出生的霍恩就此上位。守门员容不得犯错，经验是最宝贵的财富，年轻球员难得信任，多少天才在板凳上蹉跎了黄金年华，小小年纪的霍恩却已经有了130场职业联赛的出场经验，在德国年轻一代中首屈一指。

去年在英超创造神迹的莱斯特城，其实也有两个活生生的例子。其一，是横空出世的“新马克莱莱”坎特(N’Golo Kante)，当年出道于法乙的Boulogne，一年里只替补出场一次就稀里糊涂地跟着球队降入了法丙，却在法丙踢了足足37场，一年之后就被人挖走，而老东家至今还在丙级沉沦，所谓英雄莫问出处，这就是明证。其二，则是莱斯特城的“吉祥物”、威尔士国脚金(Andy King)，2008年随着球队降入英格兰三级联赛，八年奋战，一路杀上巅峰，成了唯一一个在三个级别联赛中都曾夺冠的现役英超球员。球队命运多舛，金多年来不离不弃，成了莱斯特城球迷的最爱，殊不知，或许就是当年的降级成就了今天在欧洲杯上大杀四方的威尔士国脚。

恩戈洛·坎特。

有关机会与经验，还有另外一个故事。畅销书《异类》（Outlier）中引述，加拿大的冰球队中，以1月到4月出生的球员居多。这可不需要用星座来解释：加拿大的青少年冰球训练体系以1月1日作为一个年龄段的起点，这也就是说，一个1月1日出生的孩子和一个12月31日出生的孩子会被归为一档，从小在一起竞争。身体发育与心智上的优势，让大孩子表现出更强的天赋，因此获得更多的比赛与训练机会，一步领先，步步领先，将来的成就就有天壤之别。无独有偶，美国的青少年棒球以7月31日作为年龄段的分界线，所以职业球员中，8月出生（狮子座）的选手比例远高于7月出生者（巨蟹座）。国际足球也使用8月1日作为青少年选拔每个年龄段的起点，因此8月与9月出生的球员在职业足球中比例也更高。

出生的月份，我们无法决定，但是要跳进哪个池塘，却要每个人三思而后行。去当鸡头还是作凤尾，经济学家已经给出了答案，聪明如你，是不是已有了自己的选择？

当然，影响成功的因素很多，比如赫克托的传奇崛起，其背后的推手也不仅仅限于科隆的不幸降级，让我来悄悄告诉你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据说赫克托为人内向，把别人泡facebook, instagram, twitter等等的时间，都用来念经济学书籍。列宁同志说过，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赫克托同学告诉我们，经济学书籍就是成功的基石。

本文发表于微信订阅号“经济学漫谈”（微信号：TalkEcon)，原标题为《鸡头还是凤尾？一球成名背后的经济学故事》，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本文作者为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经济学博士，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