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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的细节|老板的饭局

陈斯文/财经作家
2016-07-19 15:4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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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四那一年,我接受广东民营电气设备供应商众业达的邀请,为他们创作公司传记。创作公司传记是一份艰苦的工作,众业达是一家全国性的大型号电气设备供应商,总部在汕头。企业创业与中国改革开放之初,老板叫吴开贤,是汕头本地人,经历三十年后,公司在国内的中小企业板上市,是电气设备业巨头西门子、ABB和施耐德在中国的最大经销商。

像这样规模的公司传记采访,大约要走访七八十位公司人。因此我在汕头住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白天和职员们谈话,晚上闲下来,时间任我支配。我本打算在房间里看看电视,把时间消磨掉,可是众业达的吴开贤先生不许这种事情发生,他认为这简直有失待客之道。

因此我得以深入到吴先生的个人生活当中去,也就有了这样一个记录。我刻意以第三方的视角,把这个细节记录下来,为的是揭示中国企业的老板们的生活。

马云在宣布他退休之前说过:之前工作就是他的生活,希望退休之后,生活成为他的工作。退休的马云没有做到他的希望。不过据我观察,其实他所谓“老板的工作就是他们的生活”,好像是真的。

人们说,吃在广东果然不是虚传。吴老板带着我吃晚饭,喝茶,有时还有乐队演出,他有一支民乐乐队,规模不大,乐手却都是专业的,因此水平相当不赖。至于老板的晚饭,一般是招待生意上的客人。

他喜欢美食,很会点菜,也喜欢亲自为客人们点菜。我不止一次地发现,他在点菜的时候,会顺带着漏出一些美食经。

“吃鱼要吃小鱼,小鱼没人养,都是野生货。”

“新鲜程度不够,烧汤还对付,不能清炒。”

“要一份虾饼,这东西下酒好,也能当饭,好消化。”

在这种时候,客人们一般在喝茶抽烟,没人注意这些,只有餐厅的部长在点头,看得出她非常赞成,而不是礼貌。

印象里,几乎每次都有客人对菜品表示赞赏,在这种时候,老板会很高兴,让大家倒上酒,一起喝一杯。我们喝的常常是自带的澳大利亚红酒,可我敢说,这酒比很多价钱更贵的法国货要强得多。但老板吃得很少,他有时只吃一点炒薄壳,我悄悄问过他,为什么不多吃一些。

“我喜欢吃这东西。”他简单地回答我。但我想,事实恐怕不是那么回事。他要让客人吃到特色菜,不能过于奢侈,也不能简单,这样一来,可点的菜也就那么几样。客人天天换,他却每天晚上都吃差不多的饭菜,这确实难为人。于是我很好奇,他会不会觉得腻歪。

“多喝点茶,肚子就会饿。”老板告诉我他的解决办法。那天我坐在他旁边,难得地听到了一句感叹:“生意人,为了生意,没办法。”

我想,生意人在饭局上的无奈,有时并不只限于饭菜。

有一天热得出奇,老板、几位高管和我一起走出办公室,五秒钟后,我感觉汗水像虫子一样在背上爬,并且开始后悔自己没穿马甲,因为衬衫湿透了,看着非常不体面。

我发现老板的衬衫也湿透了,这可有点奇怪。他是当地人,对夏天的炎热适应得多。忽然间我想起来,下午他说过自己在生病,这些天一直在吃药。

我们开车到那家常去的餐厅,飞快地钻进包间,就像女明星在躲避记者,只有在空调的冷气下,大家才觉得不那么难受。然后,我看到了今天的客人A先生,他已经先到了。

“你们过来啦!”他说,“好家伙,这天真够热的。”

A先生说起话来,有种旁若无人,大声嚷嚷的热情劲。听一位高级职员悄悄告诉我,客人在北京和深圳两头跑,是个“挺有资源”的人,据他自己说,他可以带来一笔在深圳的大订单。

我不清楚“挺有资源”到底指什么,但如果说的是讨人喜欢的好人缘,那倒是看不出来。他四十岁上下,一头短发,穿着淡色裤子,一件紫色的POLO衫,这搭配已经糟透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立着领子,使脖子看起来更短。他发福了,但主要集中在腹部,神情上却不带疲沓,拉拉扯扯地谈起天来。

“这里也开始堵车了?北京堵得更厉害。不过我有辆黑牌车,就是使馆牌照,偶尔闯个灯也没事。”他神秘地说,“咱有朋友。”接着是长安街沿线的一些新闻,接着是人事任免。我敢说,谈起这些事,他不会比北京的出租车司机更有水平。

我们坐在饭桌边,喝着茶。老板从雪茄盒里抽出一根雪茄,打了孔递给客人。他深吸了两口, “抽不了。”他胖乎乎的手连连摆动着,“太呛人了,我抽这个。”说完这话,他掏出一包烟,是中南海牌的,盒子上印着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我恍惚记得,这烟在棋牌室里非常受欢迎。

酒上来了,出乎我的意料,除了我们常喝的酒,今天还另外多了一大瓶二锅头。“这酒在这边真不好买,但中午你说只喝这个,我就让司机去找了一瓶。”老板说。

于是我们开始吃饭,这一天的气氛有点尴尬,多数时候,我们听着他说话,嘴上还不时附和着“是啊”、“可不”、“对”、“没错没错”。他喝了二锅头,谈兴大发。我暗自担心,祈祷他不要和我说话,甚至尽量少动,以免被他发现。

不幸的是,这一刻还是来了。“来,兄弟,倒满,你要倒满。”他举起酒,“咱俩喝上一杯。”

当他听说我为众业达创作的图书快要完成时,他突然激动起来。“哎!我给你们找个人,书法家,团中央的,特别有名,我让他给你们题词!我这就给他打电话。”说着话,他就到包里翻找起来。老板这时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摇了摇手指。

这位老兄对着电话大声嚷嚷,听得出来,电话那一端也不是很买账,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候,服务员端上来一道菜。我们常吃这道菜,这道菜把鸡翅膀掏空,塞进用鱼翅做成的馅,再用油炸。我们替这道菜起了个外号,叫“肯德基”。

A先生听到这个名字,大声嚷着:“我不吃快餐的,从不吃垃圾食品!哎?这二锅头味不对呀,这东西还是得在北京喝。”

这顿饭终于结束了,我精疲力竭,神经越来越麻木,我看得出老板在勉力支持,因为他连薄壳都吃得很少。当我们走出餐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老天爷似乎为了惩罚我们这帮人,气温一点都没降。

第二天早晨,我来到办公室,看见两位高管正在和老板谈论A先生。

“我觉得这人太不靠谱了,真的,太假了。”他们说了一大堆,我和老板都在默默地听着,最后我觉得,有些关乎自己的事情,似乎也该说点什么。

“让官员来给书题词,这不太合适,我觉得用不到。”

“跟这种人吃饭,真是耽误功夫。”另一位高管说。

这时,老板终于说话了。“反正咱们几个也要吃饭,多他就多双筷子的事。”顿了一顿,他又说:

“可你们想没想过。万一他的订单是真的呢?那可就是几千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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