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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儿病亡家长指湘雅医院有违医德,院方斥家长玩失踪丧失人伦

澎湃新闻记者 温潇潇 发自湖南长沙
2016-07-22 09:2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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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雅医院在官网发文称,家属多次将患儿丢弃在病床后失踪,后又将患儿的不幸过世作为谋求钱财的工具,“丧失了最基本的人伦”。  视觉中国 资料

只在人世活了4个多月的向宇晨,如今在冰冷的太平间已经躺了4个多月。

围绕他的治疗及死亡引发的一场“医患斗战”,至今未能平息。双方从当面交锋、对簿公堂,发展到在网上隔空互斥。

向宇晨的家属在网上发帖,指责长沙著名的中南大学湘雅医院“采取停药措施并强制要求我们为孩子办理出院”,“草菅人命,有违医德”。

湘雅医院则在其官网发文称,家属多次将患儿丢弃在病床后失踪,后又将患儿的不幸过世作为谋求钱财的工具,“丧失了最基本的人伦”。

生于农村、打工为生的向宇晨父母辩解称,失踪是因为自己回家去筹钱了。在他们看来,知名度颇高的湘雅医院“店大欺客”,屡屡拒绝自己的诉求。

而在湘雅医院看来,这是一起“农夫与蛇”的故事,在家属失踪的情况下,医院继续为患儿治疗并垫付3万多元的医疗费,患儿抢救无效死亡后,家属却“倒打一耙”,要向医院索赔30万元。

这起最初看起来并不复杂的医患纠纷,最终变成一场针锋相对的“医患斗争”,双方将“医德”、“人伦”问题卷入其中。

无钱做司法鉴定

患儿费用清单。

3月15日凌晨3:32,向剑波收到一条短信:“向宇晨宝宝现在情况不好,正在抢救,随时可能死亡,请速来医院。”

半小时后,向剑波又收到一条短信:“很遗憾告诉你,向宇晨宝宝抢救无效,遗体已转放医院太平间,请速来医院。”

两条短信的落款均为“湘雅医院儿科监护室”。

向剑波今年28岁,比妻子向玲大五岁,夫妻俩都是湖南怀化辰溪县人。向剑波说,自己和妻子在浙江杭州打工时,“经厂子里的朋友介绍认识”。打工的收入并不高,两人月薪最高时也就各自约3000元。

向宇晨是向剑波夫妇的第二个儿子,于2015年10月26日出生。

湘雅医院出具的死亡记录显示,向宇晨的死亡原因为重症肺炎引发的呼吸和心力衰竭、脓毒症和免疫球蛋白A选择性缺乏。

但向剑波一家无法接受这个解释。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向剑波坐在宾馆的木凳上,圆睁双目:“孩子的肺炎已经说在好转了,高烧中间也退了,为什么突然没了?”

4月1日,向剑波夫妻俩经由法律援助,向长沙市开福区法院递交了诉状,要求湘雅医院赔偿30万元。

4月18日,湘雅医院向开福区法院提起了反诉,要求法院判令夫妻俩支付医疗欠费3.4万元。

5月6日,开福区法院正式开庭审理此案。

但向剑波夫妻的诉讼随后遇到了障碍。

法庭通过抽签选择湖北同济法医学司法鉴定中心进行鉴定,由向剑波夫妻作为鉴定的申请人,但向剑波夫妻却无力垫付鉴定费用。

“以家属目前的经济条件,这个案子估计只能暂时搁置。”向剑波的代理律师陈金辉对澎湃新闻说。

结果是,向宇晨的遗体至今仍停在太平间。

其后,向剑波夫妇选择通过网络为自己的孩子“讨个说法”。向剑波夫妇托人于7月10日实名发出题为《湘雅医院欺人太甚,请还我们死去孩子一个公道!》的网帖,指斥湘雅医院多次拒绝对向宇晨进行死亡鉴定,质疑湘雅医院因家属欠医疗费不给予及时诊治。

7月12日,湘雅医院其官网上发出《关于患儿向宇晨医疗过程的情况说明》,声明患儿因病离世后的第一时间,该院“立即告知家属可以进行尸体解剖明确死亡原因,家属拒绝在尸检告知书上签字”。

《情况说明》言辞激烈地指责:“患儿向宇晨父母在患儿重病期间、在患儿最需要亲人照顾的时候,逃避法定监护义务,甚至将患儿的不幸过世作为其谋求钱财的工具,丧失了最基本的人伦,也有悖于国家法律规范。”

第一次入院

湘雅医院儿童监护室门口。

据向剑波夫妻托人发的网帖,向宇晨2015年10月26日在浙江省杭州市妇幼保健院出生,向宇晨出生后反复高烧40摄氏度以上降不下来,排不出汗,原因没有确诊,一直在医院新生儿重症监护室观察治疗。

向剑波夫妇带着孩子跑了杭州的两三家医院,但没有结果。

2016年初,一家人回老家湖南怀化过年时,又发现向宇晨反复发烧、咳嗽,而且情况更严重。孩子先住进了怀化市第一人民医院,后转到湘雅医院。

湘雅医院是一所综合性三级甲等医院,系中南大学的附属医院,在全国知名度颇高,早年并称“北协和,南湘雅”。

湘雅医院在7月12日发布的《情况说明》中写道:“(患儿向宇晨)因反复咳嗽高热40余天,于2016年2月19日第一次入住中南大学湘雅医院,曾先后在怀化当地医院住院两次,无效。在我院住院期间,诊断为:支气管肺炎、遗传代谢性疾病、外胚层发育不良症、免疫球蛋白A的选择性缺乏。”

向氏夫妇证实,2月19日带着从亲戚朋友处借来的3000多元,把向宇晨从怀化送进了湘雅医院儿科普通病区。

但在2月23日,入院不过四天,夫妻俩带着孩子又回到了怀化。

向剑波说,因为有护士说孩子的肺炎已经好转,而他们还在欠费。“对方当时的意思就是催我回去,我们也确实没钱。”他觉得,既然好转了,又被赶着走,只能回家。

但在医院,则是另一种描述。

湘雅医院官网刊发的《情况说明》中写道:“2月23日患儿父母在未告知任何医务人员的情况下全部离开医院,将患儿丢弃在病床。该院多次打电话家属不接听。经医护人员发信息告知家属:‘遗弃患儿将犯遗弃罪’后,家属于当日中午12点左右返回病房。我院医师反复交代检查及继续治疗的必要性,但患儿家属强烈要求并签字出院。此次住院产生医疗欠费4084.83元,未结账。”

湘雅医院儿科普通病区护士长周霞向澎湃新闻称:“当天他们走之前,两个大人没带孩子就失踪过一次。还是我发了短信吓唬他有可能会犯遗弃罪,爸爸才回来的。”周霞说,当时发现父母失踪,她马上给医务部打电话汇报了情况。

医务部安全办主任丁宗烽告诉澎湃新闻,当天他确实通过周护士长知道了家属失踪这一情况。

对于向剑波的说法,周霞说,据她所知,并没有护士做出因为没钱催病人出院的事,而是家长坚持带着孩子走的,“这不可能。首先,家属有没有给钱影响不到护士,他们没有催病人出院的必要。其次,他们出院前,我还专门跟(孩子)爸爸说过,有什么困难大家可以一起商量,但我记得家长什么都没告诉我。”

负责向宇晨的主治医生张国元也觉得奇怪。他说自己记得,孩子当时的肺炎并没有好转,但是家长最后还是带着孩子走了。

第二次入院

湘雅医院儿科监护室。
但出院没两天,向剑波又带着向宇晨来到了湘雅医院。

向剑波的妹妹向浪告诉澎湃新闻,回到怀化老家后,外甥的病并没有好转:“镇医院的医生说孩子很紧急,肺炎根本没好,得赶紧送医院。”

2月25日凌晨,向剑波和向宇晨的奶奶又带着孩子连夜赶回长沙。凌晨时分,孩子进了湘雅医院儿科门急诊,这次向剑波身上带了1000多元钱。

然而,让医务人员惊讶的是,交完急诊的药费不久,家长又不见了。

医务部安全办主任丁宗烽和儿科门急诊的医务人员共同向院领导写了一封医疗费用透支报告。在得到“先救治,请住院科予以透支证”的批复后,他们让向宇晨住进了儿科监护室。

湘雅医院称:“此时患儿高热、角弓反张、四肢肌张力高,病情危重,若不及时抢救随时可能死亡。”

一边治疗,医院一边继续联系家属。

向剑波的手机里保存着他和医院的短信记录,时间周期是2月29日至3月1日。期间,医院总共发了四条短信催向剑波回到监护室。短信称,孩子的治疗已明显好转,请尽快来医院照顾,否则将按照程序送去福利院。

向剑波只在2月29日回过一条信息:“我过几天就来照顾他。”

3月3日,向剑波又收到来自医院的一条短信,其中写道:“现在查出孩子有一个超级耐药菌,需要用阿米卡星治疗,用此药需要宝宝家长签字同意,请你速来医院签字,以免耽误孩子治疗。”

次日,向剑波和向玲来到湘雅医院。

向宇晨的主治医生刘沉涛记得,自己当时专门问了向玲,要不要抱一下孩子。“妈妈的反应很冷淡,好像很不愿意抱的感觉。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家长怎么会这个样子。”刘沉涛说话音量不大,但平静温和。

向玲则说,是自己当时要求要抱一下孩子,医生不肯,说只能通过显示屏看,“她说监护室是无菌的,不能随便进”。

刘沉涛说,虽然阿米卡星属于特殊用药,需要家长签字同意,但并不是那么特殊,所以一般都由她手下的医生负责与家长沟通签字。“我想见见这个家长,所以希望亲自接待。”

然而,签完字不久,刘沉涛发现家长又不见了。

从2月25到3月15日,向宇晨第二次入院的20天期间,所有治疗和用药走的是医院弃婴的工作流程。

《中南大学湘雅医院关于弃婴事件处理工作程序的规定》显示,若患儿住院后因预后不好或家庭经济困难等原因被父母遗弃在病房,其住院费主要由医院透支,但“病房应严格控制合理使用”。

家长屡屡失踪

湘雅医院门诊大厅。
救治向宇晨期间,医生和其家属只见过两三次面。

刘沉涛告诉澎湃新闻,由于缺乏家长的配合,她一直只能给予孩子保守治疗,“我不能冒很大风险去做,因为许多治疗手段需要和家长随时沟通,要他们签字。”

比如,她曾发现孩子躺下来时,总是仰着头,怀疑他有脑病,便做了脑积液的检查。

“但是核磁共振我们就做不了,因为需要家长在。”刘沉涛说。

向剑波承认他的确走了。“我回去筹款了,留下来帮不上什么忙,而且一定会被催费。我和医院谈不拢,所以走了。”他说,自己曾看到医院打来的未接电话,他打回去之后又被催费。

向剑波认为,自己作出离开的决定没有错,“我们只能回去筹钱。”

他们一直住在长沙开福区人民政府附近一处10平方米左右的旅馆小房间里,每晚40元。正值夏天,长沙白天最高气温达34摄氏度左右,这里没有空调,房间里的风扇呼啦啦地转着,向剑波一个劲抹鼻子上的汗。

向剑波说,为了儿子的病,家里已经投入了20多万元,欠其他医院和亲戚朋友5万多元,已经“山穷水尽了”。

向剑波的微信朋友圈里,一共有两条发起筹款的链接分享,第一条帖子发布在3月11日,最后一条停留在3月14日,总筹款显示为2983.54元。

但刘沉涛不接受向剑波的说法,“他们说自己去筹钱,但是我们一般都会建议至少留一个家长在医院,两个都走了还联系不上能说得通吗?”

向剑波则认为,是医院赶他离开的。

他回忆,3月4日来医院签完字后,有护士跟他们商量“解决方案”:如果能带走孩子,以前的费用都不算了;如果想继续治疗,就得缴清费用。

但儿科门急诊护士长唐慧回忆,她从来没有向患者催要过钱,也没有听护士讲过家长这方面的困难。

湘雅医院门诊大厅的“最美护士”的宣传牌上,唐慧名列其中。

医务部安全办主任丁宗烽也无法理解向剑波的这种想法。他拿出几份儿科向院领导的请示材料给澎湃新闻看,材料显示,为了延续向宇晨的治疗,院领导分别在2月25日、2月29日、3月7日批准了各1万元的治疗费用透支。

“我们如果谈钱,为什么后来还在救这个孩子呢?”丁宗烽说。

最终,在湘雅医院的《病人费用清单》里,向宇晨第一次住院家属欠费4084元,第二次住院欠费3.03万元。

“讨个说法”

向宇晨最终还是走了。

3月15日凌晨4时8分,向剑波收到医院发来的向宇晨离世消息。

当天早上,向剑波夫妇和孩子的奶奶一起赶到医院时,在太平间看到的已是向宇晨冰冷的幼小遗体。

在网帖中,向剑波夫妇描述道:“等我们赶到医院后,只看到孩子脸部浮肿溃烂,嘴角流出大片血迹。”

他们随即返回儿科监护室,在监护室的门口,向宇晨的奶奶开始哭闹。

从3月15日到3月底,向剑波和向玲既没有回怀化,也没有回浙江杭州。他们选择一直留在长沙,要为他们的孩子“讨个说法”。

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去医院,从大吵大闹到逐渐平静,唯一不变的就是不断地在儿科、调解室、投诉室和安全办之间徘徊。

向剑波的妹妹向浪告诉澎湃新闻,她一直提醒哥哥不要医闹,要走正规的途径去维权。

但湘雅医院在前述公开说明中写道,向剑波等家属在患儿死亡后在医院大吵大闹,辱骂医务人员,将患儿不幸病故作为敛财工具要求巨额赔偿。对患儿父母的这些行为,该院医务人员报警处理,警察到达现场后进行了制止和教育。

当澎湃新闻问及家属3月15日当天对医院的诉求时,一旁的向玲用胳膊肘顶了丈夫一下,向剑波欲言又止。

从被指“医闹”到诉讼、发帖谴责,向剑波夫妇与湘雅医院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卷入了舆论漩涡后更是无法停息。

两人至今还滞留在长沙,继续着与医院的“争斗”。他们搬出了40元每天的小旅馆,来到了长沙市区东边的长沙县,住进一家30元每天的小宾馆。

在一片喧嚣、互斥声中,脱离了苦痛的向宇晨的遗体,仍然躺在湘雅医院的太平间里。

基因检测

湘雅医院开出的死亡记录。

湘雅医院出具的一份死亡记录显示,向宇晨的死亡原因为重症肺炎引发的呼吸和心力衰竭、脓毒症和免疫球蛋白A选择性缺乏。

主治医生刘沉涛介绍,脓毒症是一种炎症扩散全身的综合征,而免疫球蛋白A选择性缺乏则是向宇晨免疫能力低下、易感染的原因之一。

但向剑波一家无法接受这个解释,他们认为,3月4日他们来医院签字同意使用“阿米卡星”时,医生已经找到了孩子的病因,有药可以治,变好的希望增加了。

“这只是治疗中很小的一个环节,”刘沉涛说,自己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就觉得他可能有代谢或免疫功能的缺失。“正常人的面容是比较漂亮的,但是他的五官长得有些奇怪,再加上他会反复出现发烧、咳嗽,就说明很可能是身体的基础疾病。”

向宇晨两次住院的主治医生张国元和刘沉涛认为,身体的基础疾病是很难快速治疗的,对于向宇晨,医生和护士已经尽了该尽的责任。

“他们不相信孩子就这么死掉了,但是我们也只有3月4日签字的时候见过他们一面,病情怎么随时沟通?”刘沉涛说。

张国元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家属沟通过孩子病情的复杂性,他也曾向家属建议给孩子做基因检测,更准确地排查孩子是否患有代谢和免疫功能方面的疾病。“我告诉过他们,这个病不好治,小孩子很可能是养不大的,只能尽量延长时间。” 

向剑波和向玲没有否认孩子可能患有基础疾病。但他们反复说:“我们没钱,做基因检测也要钱,一次至少四五千。”

“遗传代谢性疾病很多,罕见的大概有七千多种,但经治疗后,接近或达到正常人水平的大约只有1%。也就是说,大部分没办法完全治愈,需要终身用药或者按医嘱进行治疗,可以缓解病情。”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儿科儿童血液专科主任罗学群对澎湃新闻解释说,“遗传代谢性疾病有些轻,有些重。严重的话,生出来可能很快就没了,轻的话,可能成年之后发病,病情进展缓慢,两者都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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