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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苏丹维和烈士:杨树朋是大哥和骨干,李磊牺牲前已决定留队

澎湃新闻记者 卢梦君
2016-07-25 21:20
来源:澎湃新闻
中国政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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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小伙李磊有一个剪报本。他不仅把喜欢的内容剪贴在笔记本上,还要在底下写上自己的感想。
“2015年5月10日,在南苏丹朱巴一处难民营临时医疗点,中国驻南苏丹维和步兵营医疗分队救治伤者。”这是剪报上一则图片新闻的图说。

李磊的剪报本。

图片显示的环境拥挤而杂乱,戴着口罩的中国军人在为当地伤者提供医疗服务。李磊在这则剪报下方写道:“国际维和——我的梦想。”并重重地描绘了“UN”两个字母。

下一页,是一张来自解放军画报的图片:三名战士持枪前冲,背后是在硝烟中迎风展开的红色旗帜。

“我也要像他们一样奔向未来的战场。”图片下依然是黑色水笔留下的字迹。

2015年,是21岁的李磊在军营的第4年。这一年年中,维和步兵营组建的通知在71622部队修理营修理一连公布时,李磊当即向组织递交了请战书。

和李磊一样,杨树朋几乎没有思索。在全连点名会上得知招募通知时,他第一个站出来说:“我去!”

1983年出生的杨树朋是71622部队杨根思连最“老”的兵,2001年入伍。入伍第三年,他已经成为该部队首批为数不多的“特级射手”。

经过体检、集训、筛选,杨树朋在2015年12月被部署至南苏丹朱巴。在朱巴,他和比自己小11岁的李磊都分在维和步兵营步兵一连机械化排三班。

北京时间7月10日23时39分,正在执行难民营封控任务的三班遭遇突然袭击,一枚炮弹击中105号步战车,并在车内爆炸起火。

7月11日1时43分,李磊因头部、胸部重伤,经抢救无效壮烈牺牲。14时24分,杨树朋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壮烈牺牲。

7月14日,第20集团军政治部批准李磊、杨树朋同志为革命烈士,集团军党委追认李磊同志为中共正式党员。

7月20日,李磊和杨树朋的遗体由中国军队派出的空军飞机接回祖国。就在他们曾经出发的郑州新郑机场,一场迎接仪式在肃穆中举行。

2016年7月20日,河南郑州,南苏丹维和烈士李磊、杨树朋烈士遗体回国迎接仪式在郑州新郑机场隆重举行。送运送南苏丹运维和牺牲烈士李磊、杨树朋和受伤人员的专机抵达河南新郑国际机场。 澎湃新闻记者 贾亚男 图

一份蛋炒饭

“我一直认为,认识(杨树朋)是我这辈子的财富。”说出这话的时候,张瑞坚毅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张瑞和杨树朋的交情已有十年,他说自己在新兵连的时候就已经听说,杨根思连有这样一个特级射手。

2009年确山演习,有一天凌晨,还是班长的张瑞带着一个班的战士到炮阵地执行警戒任务。

“那是11月初,霜比较重,回到营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老杨是炊事班长,他听到我们回来的声音,披着外套就出来了,说‘我给你们做个蛋炒饭吧’。”张瑞回忆,“他根本没有必要做这顿饭,但是他马上回去给大家做了一份热乎乎的蛋炒饭,放了很多鸡蛋。”

身高一米七七、块头颇大的杨树朋,说话时一口山东老家的口音。

“我那时候就觉得,这个班长可信可交,是我一辈子的老大哥。”张瑞说。

庞亚军2014年才分到杨根思连,他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回忆刚到连队时参加武装5公里跑步的事。

“那时刚从新兵连上来,还不适应,不懂得分配体力,跑着跑着就落到了最后。”他说。

杨树朋突然出现在庞亚军身边,问他“你怎么了”,庞亚军回答“没事”。接着,杨树朋说,“没事你怎么跑后面了?都是男的,你甘心被甩在后面?”

庞亚军知道老班长在故意激励他,他心里想着“老班长背着装备都可以,为什么我就跟不上呢”,一赌气就跟着跑了上去。

对老杨的技术,战友们都是服气的。

张瑞给杨树朋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他的证书足有半米高,大多数都与他的步战车射手专业有关。“他曾说,荣誉是我自己的,但技术是部队的。”

杨树朋入伍时只是初中学历,在部队里自学考上了解放军信息工程学院。

“别人一天学习两个课时,他经常加班加点训练4到5个课时,晚上在会议室继续学习理论,或者拿自己做的模型训练摇炮的感觉。”张瑞回忆。

在新兵连听过杨树朋的介绍后毅然决定选择射手这门“刺激”专业的邹双对杨树朋的专业能力极为赞许。

“对目标距离进行判定主要是靠摸索和经验,合格的射手要求1000米的目标距离判定误差不能超过15%。”邹双说,5个目标,杨树朋一般能准确判定4个以上。

“他不仅是优秀的射手,在排除故障方面,也达到了修理员的水平,很多故障都是他自己排除。”邹双告诉澎湃新闻。

两个月的托举

当杨树朋在杨根思连日复一日地钻研射手专业时,李磊在四川的家中与母亲相依为命。

2007年父亲因病去世,对李磊的成长多少带来了影响。在战友们眼中,他虽然年轻但已十分成熟,心思敏感但喜欢把事藏在心里、写在日记本里。

年纪不大、身形亦不高大的李磊,对自己的战友总是特别照顾。

从2013年12月进入修理营后,谢高明便被安排由“武教练”李磊直接带。“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个大哥一样的存在。”谢高明说。

谢高明刚到修理营的时候,体能较弱,很快被李磊看了出来。“他说,小明,我带着你搞体能,体能不行当兵就不合格。”

于是晚点名、大家都休息以后,李磊带着谢高明到训练场练引体向上,托着他的脚一次次向上托。

“我那时候有160多斤,自己一个都拉不上去,李磊几乎每天托着我练。一开始每天10个,后来慢慢往上加,加到40个。”

练了两个月后,有一天晚上,李磊让谢高明自己拉单杠。

“那天我拉到了10个,我记得他满脸笑容,从单杠上下来的时候感觉比我还要兴奋。”谢高明说,“但他从来没说过带我有多累。”

有一次71622部队测试5公里跑,每个战士要跑7圈半。已经跑到第6圈的李磊赶上了还在第5圈的谢高明,便拉着他一起跑。

谢高明当时冲李磊说,“你先往前冲吧。”但李磊没有说话,紧紧拉着他,等自己的7圈半结束,又带着他跑了1圈。

刘志杰印象最深的一次,是2015年跨区演习时,和李磊一起执行保障任务。

他回忆,当时环境很恶劣,四处是盐碱地,风沙大、饮水困难。“我没有经验,带的水少,很快就喝完了。他把自己剩下的一瓶水分了我一半。”

“作为保障组,白天要保障训练,晚上要负责检修。天气热的时候,手摸车皮都能烫出泡来。他(李磊)经常晚饭都不吃,也要把车修好,有时要加班到晚上一两点。”刘志杰说。

连长董晓兵补充道,李磊负责修理底盘,底盘是步战车最容易出故障的地方。

一般技术骨干需要3-5年成长期,但李磊在转士官后第二年,就开始独立担负保障任务。

“他是个特别节俭的人。”董晓兵说。

在收拾遗物的时候,董晓兵发现李磊的包里有13双部队发的袜子和一双穿烂的鞋,“我们每年会发4双袜子,这说明他一直都舍不得扔掉穿旧的袜子。”

董晓兵还找到一张去年11月28日李磊从成都回郑州的机票,“那是他为了多陪家人,才狠心买了机票回部队。”

说起过去的事情,战友们都有些沉默。

请战

2016年7月11日,中国赴南苏丹维和部队步兵营下士李磊。  东方IC 图

去年11月,李磊大伯生病,他特意赶回家探望,同时也是维和军人出征前循例回家看望亲人。

这次回家,李磊待了5天时间,还把自己的日记、相册等物品带了回去。

“翻看他的日记,也进入了一个大男孩的内心。”成都商报记者在报道中写道。

“今天早上的哨音一响,又进入了新的一个训练周期”;“一年总结,我想到了自己的缺点,就是不能去很好地改正”;“每当自己孤独、无助的时候心里就会东想西想,默默地流下无助的眼泪”……日记里记着李磊的工作、生活、所思所感。

不知道是哪一天,他留下这样一篇日记《远走的他,留给停留的你》:“我们每个人都是彼此人生的过客,假如有一天我走了,你们不要想我,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无悔。”

李磊身边的战友描述,有一次单位开展形势教育,老班长何平在课后问,“如果打起仗了,你去不去?”

“肯定去,军人天生为打仗,能上战场是我的光荣。”李磊说。

“如果牺牲了,怎么办?”

“如果牺牲了,也是我的光荣,能够为祖国献出生命,是我的无上荣耀,就当落在海里边,延伸了祖国的大陆架,为祖国增加领土。”李磊这样回答道。

刘志杰告诉澎湃新闻,李磊一直想去参加维和。“我们讨论过南苏丹的形势,他说,没事,去锻炼下自己,和平年代,到了那里才更能考验自己的技术。”

杨树朋把老连长杨根思作为自己的成长导师。

他到连队第二天,指导员带新兵参观连队荣誉室,在杨根思青铜雕像前组织老兵讲述老连长的成长经历、战斗故事,并教唱《杨根思之歌》。

他在一篇自述中写道,“这一天,我的心中始终有股热血膨胀,我的眼前不断浮现老连长杨根思怒目圆睁,抱起炸药包冲入敌群的伟岸身姿。走出荣誉室的那一刻,我告诉自己:和老连长同姓,就要做老连长那样的英雄。”

杨树朋隔壁班的刘鹏,去年9月在部队医院碰到了正在体检的老杨。刘鹏问他,集训都做些什么?两人还讨论起南苏丹有些混乱的形势。

杨树朋对刘鹏说,当兵这么多年完成了许多任务和行动,趁现在还没退伍,还有时间,出国维和也算是给自己的军旅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确实,杨树朋经历了许多大型任务和行动,演习、抗洪、抗震,是这个15年老兵经常要参与的工作。他还曾在2007年参与“12 ▪2”宝丰处突任务,击毙持枪歹徒,并荣立二等功。

刘鹏还记得,杨树朋说这番话的时候,依旧是满脸憨笑的表情,“可亲了”。

谈起杨树朋,战友们都说记得他的笑,“他总是见到你就笑,说话也是笑着。”

在那次老杨主动站起来说“我去”的全连点名会后,张瑞也找他聊过参加维和的事。

“我对他说,‘老杨你不是找事吗?你有老婆有孩子,家里有实际困难。’他就笑,‘我不去总得有人去吧。我老婆孩子都有了,你们年轻人还太年轻,新兵蛋子,还是让我们老家伙上。’”张瑞回忆。

2016年7月11日,中国赴南苏丹维和部队步兵营四级军士长杨树朋。  东方IC 图

实战

去年12月7日,张瑞把杨树朋等人从平顶山接回部队,参加出征大会。

“那天早上,战友们还在嘱托老杨,‘注意安全’是说得最多的。”张瑞说。

2015年9月,71622部队抽组人员,在平顶山综合训练基地,按照“四个过一遍(把所有科目训一遍,把所有重火器打一遍,把所有人员考一遍,把所有装备过一遍)”的要求,展开为期3个月的临战训练。

11月10日,时任济南军区司令员赵宗岐、政委杜恒岩亲自带军区四大部机关人员,对所训59个课目进行考核。

2015年12月2日至16日,维和步兵营分5批6个架次部署至南苏丹朱巴。

在南苏丹,维和步兵营主要遂行长途巡逻、武装护卫、UN House内外巡逻、朱巴城区巡逻、UN House安全警戒、副特别代表护卫、UN House应急支援和日常拉水等八项任务。

据官方介绍,维和部队平均每天出动500余人次、车辆60余台次在一线执行任务,日最大出动兵力659人次,车辆85台次。

自部署至任务区以来,维和部队妥善处置了2016年1月9日6名持枪分子袭扰、2月19日难民游行示威和3月19日难民营大规模械斗3起紧急突发事件,圆满完成了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视察访问UN House和3号难民营武装护卫任务。

但朱巴形势愈发复杂严峻。

北京时间2016年7月8日22时20分,南苏丹政府军与反政府武装在朱巴总统府附近爆发激烈交火,杨树朋和李磊所在三班根据上级命令迅速进入一级战备,在连战斗编成内执行警戒监视任务。

解放军报记者罗铮引述维和步兵营保障连战士厉宏瑞的描述:从(当地时间)8日下午到深夜,共有数十枚炮弹和火箭弹落在营区附近,场面非常火爆。

罗铮在报道中写道:然而,这只是开始。9日、10日两天,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的冲突进一步升级,坦克、装甲车、武装直升机等重型武器相继投入战斗。

奉命带队值守2号哨位的步兵一连排长杜希林,这样描述10日的激战——

大概8点,政府军一个排的步兵在2辆坦克和2辆装甲车的配合下,向反政府武装阵地发起进攻,推进到距我们哨位400米左右的时候,反政府军用火箭筒击毁了政府军1辆坦克、2辆装甲车,并把乘员全部杀死。

随后,政府军1辆坦克、2辆装甲车和1辆装有重机枪的皮卡车发起攻击,反政府军5名士兵进入距离我们大概200米的一幢房屋躲避。政府军用轻、重机枪将那幢房子和里面的人彻底打烂,大量反政府军人员企图进入位于UN House营区内的1号难民营……

牺牲

7月7日下午,董晓兵因为留队的事情给李磊打了一个电话,但李磊不在营部。

后来,李磊又回电话过来,董晓兵向他征询是否留队的意见。

“我问他,‘你怎么考虑?’他说,‘我还是想留队,我接受了连队的培养,还要为部队继续做贡献。’”董晓兵向澎湃新闻讲述道。

电话很匆忙,还不到两分钟,来来回回的对话还有延时。

“他在电话里说,‘我们执行任务刚回来,现在形势很混乱我不多说了,你给我报上留队。’就挂断了电话。”

7月8日,是李磊22岁的生日。

第二天,他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张照片:镜头前是一顶UN蓝盔,天空中正好有两架飞机掠过。

“这个生日礼物太大了,愿所有战友平平安安。”李磊在朋友圈里写道。

7月9日这天凌晨1时49分,张瑞的手机收到了杨树朋的一条消息。

“今天晚上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枪声,坦克炮声。全部进入战斗状态。”杨树朋写着。

北京时间7月10日22时39分,维和部队105号步战车被炮弹击中,并在车内爆炸起火,包括炮手杨树朋,载员李磊、陈英、姚道祥、霍亚会、吴乐、宋晓辉在内的7名战斗员不同程度受伤。

右小腿骨折、右臂轻伤的姚道祥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赶快救车里的兄弟。

他托着被弹片击中的右腿和没有知觉的右手,和赶来的军医一起将伤势最重的杨树朋和李磊先后拉下车,尔后自己就晕了过去。

陈英的左手和左小腿被炸伤,手掌、手指变形,小腿炸出一道很深的口子,足足可以探进去小半个拳头。

宋晓辉受伤最轻。经医院检查无大碍后,他又申请回到难民营执行任务。

7月11日1时43分,下士李磊因头部、胸部重伤,经抢救无效壮烈牺牲。

“我以为他能活,可救护车走到一半,他突然紧紧抓着我说,田班长,我这辈子就交给党了。说完这句话没一会儿,李磊就没了呼吸。那一刻,我觉得天都塌了……”机械化步兵三班战士田飞衡抹着泪水告诉解放军报记者。

14时24分,四级军士长杨树朋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壮烈牺牲。

7月11日上午,董晓兵接到营教导员的通知,“可以找找(李磊的)东西了,李磊伤得很重”。

没有人敢通知李磊的母亲,战士们怕她接受不了。修理一连指导员当即往四川赶。

“因为连队有两个李磊,都在维和部队。他母亲从电视上看到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家的李磊,特意打电话来问。最后,央视新闻上李磊的照片也贴出来了,他母亲这才知道牺牲的就是自己的儿子。”董晓兵说。

11日下午,张瑞给杨树朋连续发去“不能放弃”“老杨,快睡过来”的消息,但已经不会有回音。

当天晚上,杨根思连的几个士官坐在会议室里。“想做点什么,可是什么都做不了,当时就感到自己太无能、无奈。”张瑞说。

7月20日,经过近19个小时的飞行,中国军队工作组接回了李磊和杨树朋的遗体,以及他们带去南苏丹的物品。

他们在南苏丹穿的作训服右胸口佩戴着“CHINA ARMY”,左胸口则各自佩戴着“Cpl. Li Lei”和“NC04. Yang Shupeng”;右手手臂佩戴“UNITED NATIONS”臂章,左手则佩戴着“中国维和步兵营”臂章。

这身作训服连同蓝色的贝雷帽,属于22岁的李磊和33岁的杨树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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