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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解祁连山生态保护:护林员断档,一站点48岁以上占2/3

澎湃新闻记者 卢梦君 复旦大学学生 林芊蔚 韩晓蕾 施许可
2016-07-26 12:30
来源:澎湃新闻
中国政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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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起,澎湃新闻和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联合推出“记录中国”特别报道。

祁连山像是甘肃张掖的背景,山脉东西总长800公里,其中650公里在张掖市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境内。

走出张掖甘州机场抬眼望去,蓝天的边际就是祁连山的轮廓。从机场前往城区的路上,视线中的山脉逐渐宽厚,有时能看见山尖上积雪银光一闪。再近一点,仰望时能看见森林和草原覆盖下雄壮连绵的轮廓。

这座河西走廊的“母亲山”,经历过远超其承受能力的开发和随之而来的生态破坏,目前正在朝好的方向改变。

2015年9月,张掖市政府、甘肃省林业厅、甘肃祁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以下简称“保护区管理局”)主要负责人因保护区生态环境问题被环保部和国家林业局约谈,问题聚焦于矿产资源开发活动明显、水电站设施建设繁多、旅游设施涉嫌未批先建等。

清查与整改随即展开。

近日,由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和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联合组成的“记录中国”报道团队走入甘肃祁连山自然保护区,走访保护区管理局负责人和一线保护站工作人员。

十八届五中全会上,“绿色”被明确为五大发展理念之一。越来越多的国人、管理者开始重视绿色、生态以及可持续发展。这对祁连山来说无疑是好事。

而自然保护区的生态环境要恢复健康的状态,依然还面临着生态保护与民生经济发展的矛盾、管理体制不顺、管理能力较弱、护林员断档等多重待解难题。

从去年开始,祁连山自然保护区内正在建设、手续不全的项目被要求补办手续。图为马蹄寺景区内一处停建项目。 本文图片均为 韩晓蕾、林芊蔚 图

“你愿意做护林员吗”

冬天是祁连山最危险的季节。

由于干燥,森林防火丝毫不能松懈,积雪使得山里交通事故频发,一不留神就可能把车开下山崖,雪线下移的同时,野兽的活动范围也随之下移。山脚的商户、山间的牧民都回到山下的村镇上过冬,但护林员仍要留守。

张天斌是马蹄自然保护站的站长,他告诉“记录中国”报道团队,冬天巡查时必须两人同行,他们往往一边走一边在森林里大吼,以震慑野狼。

马蹄自然保护站官网显示,保护站辖区总面积151万亩,在职员工61人。也就是说,如果将辖区面积分摊,每个人将看护约2.5万亩,即16平方千米,相当于36个天安门广场。

一到冬天,护林员几乎成为方圆万亩地里唯一的人迹。

1988年,甘肃省祁连山自然保护区成立,保护区管理局作为省林业厅派出机构专司管护职能。

像马蹄自然保护站这样的一线保护站总共有22个,由保护区管理局、所在地林业行政部门双重领导。祁连山原先的国有林场则加挂了“保护站”的牌子,形成“一套人马,两块牌子”的格局。此外,每个保护站下设数量不等的管护站。

祁连山保护区管理局党委书记裴雯告诉“记录中国”报道团队,平均每个管护站有3-5名护林员。按照规定,护林员每月巡山日期不得少于22天,换言之,护林员每月只能在家待上8天。每个人的休息时间可由站内自行协调决定,而每到春节,就是站长最为难的时候。

这些祁连山的护卫者,拥有专享祁连山腹地景致的便利,也面临着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窘境。

保护站为护林员配有防火摩托车和GPS定位系统,但由于缺乏野外生活的装备,护林员巡查只能当天往返,无法深入路程超过半天的林区。

张天斌指着远处一座山峰的顶端告诉“记录中国”报道团队,那也是马蹄管护站的辖区,但是他只能在当地牧民有事上山时随他们进入。

相对于保护站现有的落后的基础设施和人员装备,国家补助的资金显得十分不足。

裴雯坦承,少数管护站住的还是上世纪80年代的危房:不通水电,一年需要用车拉上两三车生活用水。

他还透露,国家发改委已经批准了保护站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给每个管护站通水电道路,争取装上电视和网络。

在过去,国有林场属于企业化管理的国营事业单位,可以通过林业经营获得收入,上缴利税;加挂保护站的牌子后转变成为公益性质的事业单位,工作重点从经营变为保护,不能赚钱,但可以获得财政补助。

2015年, 中共中央、国务院近日印发《国有林场改革方案》,明确规定国有林场的主要职责是保护和培育森林资源,维护生态安全。用裴雯的话来说,就是“国家给钱,你就好好保护就行,再不用操心挣钱的事”。

事实上,虽然保护站职工全部属于编制内人员,但地方财政只承担一部分职工的固定工资,其余职工需要“自收自支”,也就是靠国家的“天然林保护工程”等项目获得管护收入。

以马蹄保护站为例,在职员工61人,其中靠县财政发工资的职工16人,“自收自支”的职工45人。

由于工作艰苦、条件简陋、收入偏低等原因,保护站的护林员正面临着断档和老龄化的困境。

张天斌说自己每月收入三四千元。根据张掖市统计信息网,2015年张掖市人均年劳动报酬48577元,每月平均达到4000元。相比之下,年轻人更愿意选择到数十公里以外的张掖市区打工。

张天斌介绍说,马蹄保护站所有护林员年龄都在35岁以上,48岁以上的更是占到了三分之二。为了弥补人员的不足,保护区采取“社区共管”的方法,与一些当地牧民签订管护合同。

“换作是你,你愿意待在这吗?”张天斌和裴雯问了同样的问题。

马蹄寺景区,当地居民开设的小餐馆。

保民生还是保生态

多年来,张天斌已经习惯了护林员职业的辛苦,但工作中还有别的事让他“矛盾得很、无奈得很”。

在面对地方政府为村庄铺设自来水管道或是修路的工程队时,他说自己内心常常感到矛盾。

“人家民生工程,老百姓通水通电,也是很大的事情。”他说,机器作业需要挖掉大片植被,对于林业部门,这是破坏生态的行为,必须阻止。

生态和民生成了鱼和熊掌,似乎难以兼得。张天斌亦没有结论,他只能上报上级部门,交给保护区管理局和地方政府协调解决。

在张天斌的工作经验里,协调过程中往往仍是以民生为重,生态环境只能在建成后适当恢复。

与生态保护相冲突的不仅是民生工程,还有旅游、采矿、畜牧等经济项目。

马蹄自然保护区与马蹄寺景区部分重合,辖区内常常需要建设旅游设施和景观建筑。

马蹄石窟的历史可追溯至晋代,是张掖由来已久的著名景点。马蹄寺景区在2004年被评为4A级景区,现在由马蹄寺文化旅游有限责任公司经营,张掖市旅游局直接管理。

虽然占用了保护区管辖范围内的林区,但保护区不能分得景区的旅游收益,也不能插手景区经营。

张天斌告诉“记录中国”报道团队,保护区内景点的施工需要拿到甘肃省政府或肃南县政府的有效批复,占地面积较大的则需要由省林业厅上报国家林业局批复。文件从甘肃到北京再回到山里,有时需要长达一年的时间。因此,保护区里常常出现未批先建的施工项目。

保护站的职责就是“摁住”这些违规项目。但是批复文件下来了,他也只能看着施工队砍树挖地,大建寺庙招揽游客。

张天斌说,偶尔也会有当地牧民在自家牧场上开发农家乐等小型旅游项目,“理论上是不允许的”,但这能给农牧民增加收入。

裴雯表示,保护区要对生态脆弱区域实行减畜或禁牧,需要按照土地面积给予牧民补助,要求一些矿产、旅游项目退出保护区时,也需要国家的经费补偿经营者和职工的经济损失。

这意味着,在等待生态效益逐步显现的过程中,生态补偿将悉数由国家财政负责。

马蹄寺景区标志性石窟。

清查和整改

十几年前,打击盗伐、盗猎是保护区的主要工作。当地居民盗伐的主要目的,是建造房屋,但是随着铝合金等木材替代品的出现,对于大型木料的需求越来越少。

张天斌向“记录中国”报道团队回忆,从前打击林业违法的时候,当地居民会产生抵触情绪,不明白为什么“要管着我们”,有时护林员甚至要通过打架来制止他们的违法行为。但在多年的大力宣传下,牧民们也逐渐感受到“保护好山水,是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

河西学院农业与生物技术学院副院长孔东升认为,在经济、民生与生态保护发生冲突的时候,一定是以倾向于生态的,“在这个问题上,政府的脑子是清楚的”。

裴雯认同这个说法。他表示,现在保护区的工作重点已经从打击违法犯罪变成了科研。但他同时认为,政府环保意识的提高是在近几年经济发展以后才出现的现象。人们生活水平高了,才更多地考虑生态效益。

可以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国人开始认同“绿色GDP”。

2015年8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党政领导干部生态环境损害责任追究办法(试行)》,明确规定相关地方党委和政府主要领导成员需要被追责的情形。并明确说明,对生态严重破坏负有责任的干部不得提拔使用或转任重要职务。

这些情形包括贯彻落实中央关于生态文明建设的决策部署不力,致使本地区生态环境和资源问题突出或者任期内生态环境状况明显恶化;地方决策与生态环境和资源方面政策、法律法规相违背;地区和部门之间在生态环境和资源保护协作方面推诿扯皮,主要领导成员不担当、不作为,造成严重后果等,直指生态保护的核心问题。

2015年9月,张掖市政府、甘肃省林业厅、保护区管理局因祁连山生态破坏问题被环保部和国家林业局约谈,问题聚焦于保护区内矿产资源过度开发、水电站建设过多以及旅游设施未批先建。

约谈过后,张掖市迅速组织发改、国土、环保、水务、林业及保护区管理局5个核查组,对保护区进行清查。

2015年12月,张掖市环保局相继印发了祁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张掖段“水电建设项目区”和“旅游开发项目区”生态恢复治理工作实施方案。今年2月,保护区管理局在官网上公布了整改任务落实情况汇报。

远在山中的张天斌能感受到国家坚决的态度。他说,去年开始,对于造成生态破坏的建设项目,国家的态度是“零容忍”。

在基层,他们能做的只有加大宣传、严格执法。从去年开始,正在建设的项目被要求补办手续,新的项目则“一律不得进入”。

马蹄寺景区内的游客骑马项目。

理顺管理体制,提升管理能力

去年9月,新华社记者黄文新在探访祁连山生态之后,在记者手记中将问题概括为“各种利益的交织,历史沿袭的旧账”。

过去建设的生产项目成了令治理者头疼的问题。保护区管理局在今年2月发布的“关于环保部、国家林业局《约谈纪要》整治任务落实情况的汇报”中谈到了这一点。

1997年颁布的《祁连山自然保护区管理条例》将祁连山分为核心区、实验区和经营区,规定实验区内经保护区管理局批准,可以进行地质勘测、旅游等活动;经营区内在不破坏植被的前提下,可以开展多种生产经营活动。因此,经营区内形成了大量矿山、道路、耕地、景区、水电等设施,也一直存在放牧、旅游、水电和探矿等生产活动。

2014年保护区范围调整时,未能将一些村镇、矿区、水电站、主干道路划出保护区区域,这便与现在“零容忍”的要求相矛盾。

汇报文件称:“有些建设项目投资大,效益高,是当地政府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在国家转移支付较少、生态补偿不到位的情况下,近期全部关停退出有一定难度。”

与此同时,祁连山自然保护区管理机构面临管理机制不顺、管理能力相对较弱的问题。

2015年10月,甘肃省政府法制办等单位拟定了《甘肃祁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条例(修订草案送审稿)》,向社会各界征求意见。

修订说明称,目前保护区的22个基层保护站只加挂了保护区管理站的牌子,至今没有经编制部门批准,管理体制不顺。因此,应理顺保护区管理体制,取消国有林场建制,统称为自然保护站,由保护区管理局统一按照自然保护区法规管理,避免多头管理。

修订草案送审稿还明确了禁止在保护区内开展采石、开矿、挖沙、取土等不符合主体功能定位的各类开发活动,同时保护区内旅游业务由自然保护区管理机构统一管理,所得收入用于自然保护区的建设和保护事业。

2015年12月,保护区管理局印发了《甘肃祁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能力提升工程实施方案》,提出了打造 “数字祁连山”一个工作新亮点,实施好科学化和规范化两项管理,全面推进项目争取和建设、主要保护对象监测保护和社区共建三项重点工作。

方案还规定了每一条措施的负责人和验收日期,旨在从内部提升管理能力。

裴雯相信,在种种举措下,保护区的队伍素质、科研能力、基础设施都会不断提升。

在张掖市的保护区管理局内,有一个祁连山自然保护区展览馆,上到二楼,大幅的祁连山贴画铺满了整面墙,延伸到地面。

“蓝天、白云、雪山、森林、草原,再下面就是,美丽富饶的河西走廊。”裴雯说,“这就是我们想要实现的壮丽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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