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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40周年|上海医疗队救活埋了7天的小男孩

刘永海 郭明 赵慧
2016-07-26 12:0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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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7月28日,是唐山大地震40周年。

1976年,那个特殊的时代,尽管那是一次官方通报7.8级,实际为8.2级的大地震,但当时拒绝一切外援,也拒绝一切人民群众自发的内援。参与抗震救灾的人不许拍照片,因此,那段历史显得尤为珍贵。

在唐山大地震40周年之际,在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的主持下,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金大陆联合上海文化出版社,共同出版了《上海救援唐山大地震》(口述实录卷)。课题组历时半年,采访了近百位参与唐山大地震救援的医疗、工业、建筑、规划及解放军指战员,讲述他们救援唐山的过程及亲历的多次余震。此外,也采访了众多当时地震中的幸存者。

上海文化出版社副总编辑罗英在回答编辑这套书最大的体会时给出的答案是:我们面对生命的态度是什么?唐山人民,上海救援者给出了同样的答案——人性的光辉是生命高于一切。

金大陆在后记中写道:唐山一震,举国惊叹。上海的“工农兵学商”戮力同心,众志成城,前赴后继地奔向唐山——为救死扶伤,为重建家园,奉献出了上海人民的大勇和大爱。

然而,四十年了,属于上海人民的光荣和骄傲的这一页,却因种种非常的原因,没有得到应有的开掘和整理。今天,我们以城市记忆志愿者的身份站出来,通过口述采编、史料选编、影像汇编等,不仅为这座城市留驻这段特殊的历史,更为发现当年的感动……

以下口述选自上海文化出版社即将出版的《上海救援唐山大地震》(口述实录卷):

口述者简介

白景儒,1938年生,地震时为唐山煤矿医学院(今华北理工大学)医生,现为秦皇岛市第一医院心内科主任。

白海明,1966年生,地震时10岁,现为国际海员。

采访人:刘永海(唐山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法学系教授);郭明、赵慧(均系唐山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法学系在校生)

时间:2016年4月8日

地点:河北省秦皇岛,白海明家中

引子——

我们医疗队开展医疗救援时,印象比较深的一件事,是救了一个埋了7天的小男孩,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小明明”。

据说,那天清晨,他有一个小伙伴,在废墟边听到下面有很微弱的声音,他感觉到是“小明明”,就叫来了“小明明”的父亲,后来又叫来了附近的解放军。解放军一边浇水,一边挖,当时不像现在有大量的机械,还有搜救狗,解放军就是靠手,这么一点点把埋了7天的“小明明”挖出来了。

我们医疗队不在挖掘现场,解放军把病人送到我们这里,我们接收了这个病人,慢慢把他给救活了。我本来就想在地震40周年的时候写一篇回忆稿,现在你们来采访,也满足了我的心愿。

后来,“小明明”来过一次上海,寻找救命的上海医生。在虹口中心医院,他们父子送给我们每人一个杯子,送给医院一个唐三彩和一面“恩重如山”的锦旗留作纪念。“小明明”的父亲动情地说,如果没有你们虹口医生,这个孩子就是扒出来也救不活,现在孩子长得这么好,多亏你们了。现场蛮感动的。

1977年,白海明与上海医疗队沈医生合影。背景为上海外滩。

从左至右依次为:刘永海、白海明、白景儒。

一、被埋7天小明明怎么活下来的

问:您可以将地震被埋的经历做一个详细的介绍吗?

白海明:好的。1976年,应该是7月28号凌晨3点40分,地震了。毕竟那个时候我还小,像很多人一样,还不知道所发生的就是大灾难,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家住在唐山煤矿医学院家属院。我家住一层,是一室一厅的户型,还加一个挺窄的小屋,属于咱们家以前厨房的那种小屋。小屋里有一个火炕,火炕的对面有一个带抽屉的书桌。唐山过去卫生间马桶冲水不是有挂在墙上的瓷缸子吗?我们家有两个瓷缸,正好在桌子下面,瓷缸上面跟下面抽屉之间就这么宽的距离(注:约70厘米)。

地震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么一晃,我就被平着摔进这个小空间里面了。我的头、脸贴着桌子的底面,头下枕着这个瓷缸子,动也动不了,翻身也翻不了,就这么待着,非常恐惧。怎么哭喊也没用,不清楚什么时间没了气力,应该是睡了。也不知道过了几天,应该是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我就醒了,啥也看不见,黑灯瞎火的,闹不清出了什么事,我就喊我妈,喊我爸,但是没人理我。这是咋回事呢?也不清楚。

当时我记得有个蚊帐,缠在我脖子上,怎么拽也拽不动。后来隔了几天,可能有点昏迷了,躺在那里做梦,梦到我妈在那织毛衣,我就喊我妈,我妈也不理我。现在想当时的情景可能是产生幻觉了。已经过了几天了,还是死死地被困在原地,一点也不能动。吃喝肯定什么都没有,那时候想要吐口痰都不能,嘴里都是黏的,就那么待了好几天。后来才知道,六天六夜。

问:您被压在里面的时候,周围的空间大吗?

白海明:根本没有空间。

问:四肢可以动吗?

白海明:动不了,翻身也翻不了。上面的书桌和底下的瓷缸之间,大概有70公分宽,书桌就贴着我脑袋,里面什么都没有,就这样被困了七天。

白景儒:我们住的楼上面是预制板,预制板掉下来,折了,刚好挡在那里,掉也掉不下去,两块预制板就挤着,土也掉不下来。

白海明:我的脖子垫在搪瓷缸子上,脖子后面都给磨破了,现在还可以见到轻微的疤痕。

问:看来,刚刚发生地震的时候,您的意识还是挺清楚的,还可以喊?

白海明:头一天两天,我还喊,过了几天,一是没了力气,二是没吃没喝,逐渐昏迷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被救出来时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这里还得插一段,我父亲是唐山煤矿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大夫,医疗水平挺高,口碑很好。28号发生地震,我父亲正好不在唐山,他是26号去石家庄开会的,会议是河北省卫生厅组织的。到石家庄之后,听说地震了,然后连夜赶上最后的一班火车,坐到了北京,那时候路上全是赶往唐山的各种车辆和急匆匆的救援人员,可以说是人山人海。但到唐山这边的客运火车已经没有了,铁路根本不通。他就打听有没有到这边的过路汽车,挺凑巧,唐山一个自行车厂的拉嘎石(按:即电石,浸入水中能产生乙炔气体,上个世纪经常用来做照明灯)的车,老爷子还挺幸运,坐上了这辆车,司机还和我父亲认识,到唐山走了24小时。

到了之后,我父亲就开始自己扒,找我妈、我弟、我妹。我老家在秦皇岛这边,老家有我奶奶、我姑姑、大叔、姥姥、老叔什么的,都是在秦皇岛这边,地震之后,跟我家失去了联系。到了8月2号,我大爷跟我五姑,就背着工具、干粮到唐山找我们来了。他们2号到了,3号早晨,五点多钟,就继续扒我,还没有找到我,他们的意思是死要见尸,活要见人。早晨,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我大爷、姑姑和我爸他们在唠嗑。我小时候在秦皇岛长大,对我大爷的说话声印象很深,我听到我大爷的声音,就用力喊我大爷,刚开始他们还不相信,没太注意。然后他就跟我爸说,好像听见小明明在喊我,我爸说,是真的吗?然后他们就喊我。我确认后,使劲喊我大爷,这样一来,才肯定我还活着。

问:这应该是第七天了吧?

白海明:是的,就是8月3号早晨,也就是第七天早晨五点多钟的时候,我父亲一听,他们哥俩就赶紧根据声音的来向在废墟上扒我,然后发现不行,我父亲就说,赶紧找部队。就这样,找到了部队,正好赶上一营在附近。具体地说是197师589团一营一连一排的战士。他们的一排排长叫郭来,人来了以后大家一起扒,扒的过程,是后来听郭来排长和我父亲说的。扒到最后,已经看到我了,废墟上的砖石瓦块量挺大,土挺多,怕把我呛着,战士们就一边泼水降尘一边扒。

白景儒:明明出来的时候都脱水了,大便都是干的。幸亏他被埋的时候,里边空间小,要是大一点,他能活动,在里面连喊带折腾,体力早就消耗没了,也就没命了。

二、解放军怎么扒出小明明

问:具体扒的过程是怎么样的?

白景儒:就像明明说的,早晨五点多钟,那个时候天热,越早越安静,等上午人出来以后,都乱了,外面乱糟糟的,什么也听不见,有哭的,有喊的,人们当时都是四五点钟就起来了。

7月26号,我从唐山到石家庄开会。27日晚六点到的石家庄,28日凌晨的时候,地震了。地震的时候,石家庄也挺厉害,当时也不知道是哪里地震,听说是渤海这一带。我猜就是唐山、天津这边了。后来,我坐了一辆火车,到北京之后十二点多,然后找了一辆汽车,赶了回来。当时进唐山很困难,出去的车全是往外拉伤员的,人们都在喊自己家属的名字,谁也不知道家人到底是死是活,就希望能在伤员中找到家人,无论如何,受伤总算保住一条命。进去的车全是拉救灾物资的;还有拼命赶路的部队,当时的救援人员就是这么进去的。

我记得路堵得很厉害,堵得最厉害的一段是从玉田往唐山那边,路上帐篷很多。人们都在喊,只要拉伤员的车一停下,人们就喊自己家属的名字,我也在搭乘的车里喊,到处找。车开得很慢,足足坐了24个小时,才到达唐山。到唐山煤矿医学院的时候,连家的具体位置也找不到了,全都是废墟。费了很大的劲,才确定了家的位置,但家里的人全找不到了,我就一点一点地在废墟上找。我们家中,第一个找到的是他弟弟(注:白海明的弟弟),也是被解放军救出来的。唐山机场的解放军几个人,还有两个解放军是女的,把他给救出来了。他是被压在床底下,被救出来之后,他从外面对着石头缝往里喊,找他妈,找他哥。

问:刚开始被救出的只有弟弟?

白景儒:找他妈,没有;当时想的是,一种可能是被拉走了,还一种可能还在里面。他妈和他妹妹是在8月1号左右被挖出来的。就是我一个人挖,所有的救援队都是在找活的,找死人的话,都是自己找,要是发现哪有活人的话,人们一起挖。当时很多家庭都没了,大家都是先扒活人,再扒死人。我找到他妈和他妹妹以后,人早就死了,我找了条棉被给裹起来了。

白海明:找我妹妹和我妈妈,全都是我父亲一个人扒的。

白景儒:我们住的是三层楼,全部都下来了,都是石头。救小明明那天,先是我哥和我妹到了,听到了声音后,我就赶紧找解放军,197师589团,一个排的部分人员,十多个人。

问:用手扒的,还是用的工具?

白海明:全都是手扒,我父亲一直找我,扒我把手指头盖都扒没了。

白景儒:当时没有工具,如果是碎石头,就往外捡;大石头,能扛动多少就搬多少,后来郭来教导员说这样不行,会把孩子呛着。大家就想办法找水降尘。那个时候哪有什么自来水呀,包括喝的都是水沟里的脏水,放点黄宁苏就对付着喝了,吃的更没有。我们从水沟里找到水,边扒边泼水。遇到碎石头就用搪瓷洗脸盆一盆一盆往外端,那时候都是搪瓷盆,没有塑料盆。遇到大石头,就想办法往外撬,撬的时候用木棍就行了,没有别的工具;有铁锹,也不敢用,没有缝隙用不上,有缝隙也怕伤到他,不知道当时里面是什么情况,所以用不了,都是用手扒。扒着扒着,有一个预制板落下来了,一个战士赶紧冲过去,拿肩膀硬是给扛住了,也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这么多人,费了这么大的劲,就这么给扒出来了。孩子救出时,周围围了好多人。

问:从解放军到来,直至救出明明,持续了几个小时?

白景儒:将近两个小时才彻底救出来。

问:救出来之后,上海医疗队的就在旁边吗?

白景儒:刚开始没有,那时候部队里有卫生队,卫生队里有两个军医,叫做意喜贤、毛同生,排长叫意图钻(音)。

部队里有抗震的项目,出来以后直接去部队了,两个军医还有我,我也是医生,就赶紧输液。这时候上海医疗队来了,他们当时在路南区,我看上海医疗队的文件报道,他们出了870多人,组成了56个小分队,这个小分队是上海虹口区中心医院的一个小分队,大约一个分队十五六个人,基本上一个医院算一个分队。后来给他们送信,上海医疗队的就直接过来了,一共是五个大夫,一个队长带着四个大夫,队长是个外科医生;儿科大夫是范薇薇,内科大夫是沈医生。

问:您出来时还清醒吗?

白海明:印象中是迷迷糊糊的。

白景儒:意识已经不清醒了,血压基本测不到,心跳得很快,嘴里哪里都是干的,只剩下皮包骨了。

三、上海医疗队的后续救治

:上海医疗队救治的情况是怎样的?

白景儒:当时商量,能不能转出去,用直升机转出去,唐山的医院不能救治,不具备条件;但转出去的话,得上飞机,病情不稳定,恐怕还会出其他的问题。当时我和上海医疗队的沈医生商量,如果有条件的话,能否就在咱们唐山这里治。后来上海医疗队说,急救药品他们这里都有,血浆之类的、抢救心脏功能的药他们这里也都有,就在唐山这边治吧,然后就留在这里了。

医治地点就在部队设的帐篷里,条件还可以,跟他们军人住在一起。病情没有稳定的时候,上海医疗队的大夫们天天来;病情稳定之后,就隔两天来一次,当时外面还有别的伤员,他们就去处理别的伤员了,这边还顾着他。完全稳定之后,大概过了两周,大夫们就逐渐撤了;也不是都撤了,范医生和沈医生一直都在。

:这真是非常传奇的一段经历。刚刚我看照片,您后来还跟医疗队的沈医生有很多往来?

白海明:对。我1977年回到了秦皇岛,我父亲先把我安排到了秦皇岛这边,他自己一个人在唐山那里工作。他是大夫,也得治疗病人,那时救治地震伤员的工作非常繁忙,我父亲没多少时间照顾我,就把我和弟弟安排到了我奶奶家,我继续上学。那一年,我们爷俩专门去了上海看望大夫们,我父亲还做了一面锦旗,下火车以后,一着急,把锦旗落在了车上;我父亲又去追火车,把锦旗追回来了。

白景儒:我记得锦旗上写了八个字:情深似海,恩重如山。

问:你们也就是1977年去过一次上海,以后还去过吗?

白海明:以后没有,当时我在上学,我父亲工作也忙,抽不出时间。

白景儒:当时抗震医院事挺多,还要重建医院。当时医院搭的都是简易病房。

白海明:那时候通信手段也不像咱们现在这样方便,也不能留电话。

问:上海社科院历史所的金教授说约个时间让我们去虹口区中心医院和医生们见见。

白景儒:这以前,我还找过一次虹口区中心医院,他们说已经改成中西结合医院了,我说找儿科的范大夫。过了40多年,她也有60多岁了,听说她出国了,考研考博什么的,出去了,沈医生也差不多这个年龄吧。

:白大哥比较幸运的是,虽然被困在里面了,但是没有被伤到。

白海明:对,我比较幸运的是,待的地方好。我现在知道当时越喊越闹,越消耗体力,就支撑不到被救的时候了。

问:各种因素综合在了一起,地震被埋是不幸,奇迹般被救又是万幸,要是当时您喊的声音没有让外面的人听到,又是另外的结果了。

白海明:对,那天早晨他们哥俩在那唠嗑,一边扒我,一边唠,我一喊,我大爷一听,我父亲也怀疑。说实话,我父亲把埋葬我的土坑都挖好了,被埋了好几天,哪能活啊。我小时候是运动员,爱穿运动鞋,我爸已经给我新买了一双白球鞋,想着跟我一块儿埋了。

问:对,大家一起从死神手里抢回了白大哥一条命。

白海明:多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后期救我的人,还有我父亲坚持不懈的努力,对我没放弃。

白景儒:我这里还有部队的照片,现在我们和郭来还有走动。现在地震有探测,以前都没有,很多人可能都是因为没有及时扒他们,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间。另外,明明在1977年的2月,有一个讲话录音,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少儿节目播出过。

:我发现您挺重视收集地震这方面资料的,您保存的照片和相关报道,现在是很珍贵的史料了。

白海明:我们很感谢所有救治过我的人。

(顾翔普对此采访亦有贡献。本文原题为:大爱创造了奇迹——“小明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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