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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宗”这件事,对于食客来说重要吗?

张彰
2016-10-07 11:52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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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司警察》海报。

在《厨房里的人类学家》书中,庄祖宜写道她读文化人类学专业时,曾被各种经典文化理论折磨到崩溃。偶尔路过剑桥厨艺学校(The Cambridge of Culinary Arts),又看了麦克·儒曼(Michael Ruhlman)的《大厨的造就》(The Making of a Chef)。突然灵光一闪,“厨艺专业是一种特有的文化,厨师是跨国的‘民族’,日新月异的餐饮事业是对当代厨艺文明的冲击与挑战。”

诚哉斯言,如果我们用坐标系来表示关于烹饪文化的谱系,竖轴是地方性和正统主义,横轴则是全球化和只管好吃与否、才不要管是否正宗的美味至上主义。

那坚守正统主义和坚信饮食的地方性知识的绝对权威的那一部分,可以算作是饮食原教旨主义了。

而有美食,骨子里保守、顽固又自傲,坚守传统和地方性知识的民族,会整出什么幺蛾子呢?2006年,日本饮食在海外传播过程中,用料和调味完全错误的伪日料,假借日本料理之名普及开来。这让农林水产省大为紧张,立即决定推出“国外日本料理认证制度”。

此举引发舆论哗然。农林水产省不得已召开“有识者会议”,制定了为国外优秀日本料理馆颁发推荐标志的计划。将原先由官方进行“认证”的行为,降格为民间团体的“推荐”。

但2013年12月4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决定将日本料理——和食列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日本的第22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世界第五项食文化遗产。

同年成功入选的还有希腊等七国申请的地中海饮食。而之前入选的四项是:法餐、传统墨西哥料理、北克罗地亚的姜饼制作技艺以及土耳其节庆传统美食Keşkek。

《寿司警察》剧照。

既然已经升格为全人类共有的工具、技艺和文化传承了,怎么能不搞出点事情来。据农林水产省的调查,海外被认为是在经营日料的餐馆截至2015年7月约有8.87万家,比2013年1月时的调查结果增加了60%。

负责人表示:“愿通过加深人们对和食的理解,来带动提升海外店铺的品质并扩大日本农产品和调味料的出口。”

于是他们再次强行推动针对在国外从事和食烹饪的厨师认证,制定了4项核心标准:(1)和食文化知识;(2)刺身等生食的处理方法和卫生管理;(3)汤汁制法等烹饪技能;(4)打招呼和摆碟方法等。

依据上述标准,向在海外日本料理店或寿司店工作的外籍厨师颁发“资格认证”。

要知道,这是农水省在2007年农林水产相松冈利胜怒刷存在感,其后因收贿及虚报开支自杀身亡后第二次干这事儿了。

用推广日料来转移民众对自身丑闻的注意力,结果官僚主义的猴屁股暴露无遗。这本身就充满了喜剧色彩,充满了百折不挠就是要看一眼杀必死的猥琐感。

《寿司警察》剧照,“不喜欢寿司了”。

而世界公民们也愤怒了,他们实在搞不懂正宗这件事有什么重要性。他们可以吃得下除了酱油就是酱油的左公鸡,能吞下什么乱七八糟都往里面丢的Fondue,也能在自助火锅店猛吞三流厨子做的寿司,然后一脸懵逼地问:“咦?寿司和四川火锅不是同一国料理吗?”

走出店门,看流光飞舞、车水马龙,仿佛自己就站在世界中心,心满意足地走向被贴了罚单的破二手车。

当然,这件事落在吐槽功力Max的中泽敏明和喜欢批判国民性的楠野一郎手里,就成了上好的烹饪素材,做出来的菜就是“疯起来连自己都骂”的《寿司警察》(Sushi Police)。

中泽敏明做得了大制作,也能做Kuso的奇怪电影,制作过口音能让人听崩溃的《寿喜烧西部片》和男权主义妖风吹不停的《真实魔鬼游戏》。

而他本身就是玩混搭的高手(不然也不会和三池崇史一起疯),较少日本味。所以也不奇怪《寿司警察》的画风几乎无法让人联想到任何一部日本动画片,反而更像3D版的《德克斯特的实验室》。

这部泡面番精心虚构了一个背景:2020年东京奥运会来临之际,寿司文化在世界范围内流行。为了根绝不断蔓延的错误寿司文化,日本政府向世界各国发出号召,成立了保护本国饮食文化与促进交流的组织“世界饮食文化保存机关”(World Food-culture Conversation Organization,简称WFCO),并赋予第9课(通称“寿司警察”)取缔错误寿司的任务。

而片中,在第9课第一线执行取缔“错误寿司”任务的,是三个废柴日本公务员:本田(Honda)、铃木(Suzuki)和川崎(Kawasaki)。他们都戴着眼镜,面目模糊,连姓氏都毫无特色。

片中,三人驾着火箭渔船,由本田戴着X教授同款的脑波头盔来搜寻寿司的悲鸣。再配合用酱油为染料的机械人川崎(这大概是吐槽国内工业没什么用了只好用来干这种无聊的事)和使用双截棍的马脸三无男铃木(别看我只是一个一线苦逼公务员,我心中也有梦想,我的偶像是李小龙)的无聊打斗表演,最后再配上疯狂的花式“强拆”,大功告成。

初看之下,《寿司警察》似乎是部结构简单、以吐槽官僚主义打本国政客脸为己任的小品级作品。细看下去,就会发现这部番谁都没有放过。

第一集里,三人首次登场是处理美国洛杉矶等地名叫“敏郎”(Mifune)的寿司店里的异端——毛毛虫寿司卷、蜘蛛寿司卷、密西西比河短吻鳄寿司配酱油蛋黄酱。

这个搭配让人快看吐了有木有!中泽和楠野就是在吐槽美国爸爸什么都吃,是“垃圾巨人”。

第一集结尾,戴黄头巾、红绿经典搭配的高加索老妇人,一言不合就变身成美艳动人的路易斯·莱恩。高举新闻自由的话筒,对准来自日本的仨暴徒,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吐槽:你们自己的主流价值都快被少数族裔文化湮没了,还有心思举着民主话筒管哥们儿我呐。

《寿司警察》中法国人的自我吐槽。

第二集,三人又闯进一家法国人开的寿司店,质问他们:“你们法国人不是以本国文化为傲吗?”

非得让这俩法国厨师自己说出:“法国料理已经过时了,就算用很多奶油和黄油做出最棒的味道,也无法被人认可” 这种话来。

这个时候,已经分不清是谁歧视谁,谁曲解谁的文化了。大家一起黑到底,最终由本田做出“寿司流行绝不是因为自然健康,而是正确制作的寿司才最美味”的总结论,才算为这波歧视做了完美收官,俨然一幅井原西鹤式的“世间的人快来互相伤害”的风俗画卷。

到了第三集,仨人又跑去了墨西哥,非得指着拄着拐杖都站不住的老厨师基雷尔莫制作的巧克力草莓蛋糕说这是寿司,这就是赤裸裸的不讲理了。

《寿司警察》剧照,“这是寿司?”

还和墨西哥瓦哈卡土著打了一架,结束了一天的战斗。三个被砍得七零八落的废柴在关东煮小摊上喝着烧酒,品味人生,顺便和WFCO的事务局长连下线。

等等,事务局长的秘书为什么是一只梳着传统发髻的母猫?事务局长本人卡尔洛斯·田中的混搭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查一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的名单就知道了。1999年到2009年,松浦晃一郎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历史上的首位亚洲总干事。考虑到这位仁兄上任前常年处理法国、北美事务,又担任过法西边境安道尔公国大使,被化名成这样也就不奇怪了。

再联想到也是在松浦在任期间,美国人以人事不透明、财务改革推进不力、运营状况不乐观等理由,断绝了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财政支持,整部剧的腹黑程度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呢。

再看看片子里吐槽的那几国饮食,法餐、墨西哥菜……都是按照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饮食类遗产名单来的。

这就不光是吐槽本国官僚主义了。这分明是在吐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这种名为推进全人类共同遗产保护、实则助长了地方性文化傲慢的做法;吐槽了为什么日本人还不继美国人之后尽快退出这种连财政、人事、基本运营都搞不定的破烂组织,而是成了最大金主,惨做键盘侠。

看到这里,不得不为这部泡面番吐槽的犀利程度点个赞。

其实寿司警察的做法还真不是日本的原创。松冈利胜推动的这一方案,是模仿意大利人的食材“法定产区”制度(Denominazione di origine controllata),通过慢食和原产区等概念,强行推广本国农产品。

有机啦、健康啦、小农经济模式啦、地方食物供给啦,强行从中产口袋里面拿钱,逼格很高的。这事儿和文化有什么关系吗?看看Eataly超市,这分明是门生意。

《寿司警察》“日本人不要脸了”。

关于这一点,《寿司警察》也吐槽了,意大利面怎么来的?寿司又是怎么来的?这种强行将本国食物固定下来的正统主义有什么意义吗?文化本来就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只有死了的东西才需要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完美保存。

食物死了吗?没有。那为什么叫遗产?有什么好优越的?以为是在保存世界文化?不是,是话语权争夺而已,换句话说,是国家间的生意。

《寿司警察》为有志于吐槽的年轻人们提供了一个大写的范本,以为是在吐槽自己,实际是吐槽所有人;以为是吐槽本国官僚主义,实际是吐槽世界官僚主义;以为是在吐槽,实际是在科普。

这不,至少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枥木产的葫芦条有多难弄断,缟黑檀的筷子有多结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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