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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山:一场尘封百年/戛然而止的城市化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李津奎
2016-07-31 19:10
来源:澎湃新闻
市政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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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车在广东台山乡间,秀美温馨的水塘稻田和葱翠欲滴的山岗竹树中,不时闪出一些似乎不属于这里的景致:肌理俨然的市镇,联排的骑楼,巍峨的柱廊,还有在巴洛克的山花之下镶嵌的满州窗。仿佛外星人变幻出昔日繁华,把萋萋芳草掩映了水陆要冲,让人一时莫辨今夕何夕。

台山所在的江门地区原称“四邑”,即新会、新宁(今台山)、开平、恩平四县,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华侨之乡。二十世纪初年,这里出现华侨返乡建房造城的热潮。开平用上千座碉楼记录了当年华侨在家乡田野建洋楼的创举,而台山则以近百座侨圩见证了一场轰轰烈烈又戛然而止的城市化。

一、惊心动魄的潮起潮落

美国工业化拉动的台山城市化

如果说澳门、香港、上海、汉口是中外条约体系下“因商而兴”的城市化,北京、开封、洛阳、西安是中国集权体制下“因官而兴”的城市化,那么,遍布台山的侨圩城镇网络,则是一种典型的“因居而兴”的城市化。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英美郊区化的时代,霍华德的“田园城市”理想正是其时代产物。英国美国的农民,先“转业”再“搬家”:从农村奔向工厂,转业为产业工人,又因城市环境污染拥挤,奔向郊区选择更适宜的居住环境。

恰在此时,因美国自1880年代到1940年代实施的《排华法案》,在美务工的华侨无法实现“my house my car”的“美国梦”。他们把本来可以在美国郊区置业安家的积蓄,汇回大洋彼岸的故乡,在土地价格和人工费用远低于美国的台山家乡置产兴业。于是,美国的工业化,在遥远的台山,拉动了一场以农民上楼为特征的城市化。

冈宁圩,电影《让子弹飞》中的“鹅城”。

岭南的“圩”,是 “墟”字的简写,相当于北方的“市”或“集”。北方说“赶集”,岭南叫“趁圩”。华侨返乡建房,可以在田野中建起离群索居的碉楼,可以在华侨新村中买一块宅基地建中式大宅,还可以通过股份集资,在新市镇联排的骑楼中按自家审美偏好建一座两层的洋楼。这种由华侨联合建成的新市镇,就叫侨圩——台山拥有数量最多、面积最大的侨圩。

台山电视台台长伍国尧,堪称台山活地图。车行乡道、路窄会车时,他一打方向盘,就带我们多看一个行程计划外的侨圩。据他说,台山现存侨圩还有近百座。

因上楼的愿望和侨汇的资金皆源于民间,每一栋洋楼的风格都是各家自主选择。于是,在统一的联排中,我们可以看到形式各异的建筑,看到千千万万家庭不同的审美偏好。

形式各异的建筑,不同的审美偏好,丰富多彩的活力。

这些侨房大多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建成。在那短短二三十年里,变幻出一座座侨村、一座座碉楼、一排排骑楼,以及一个个漂亮的侨圩。

将时间跨度拉长来看,这种建造的规模和速度,堪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人口输出地建设高潮的先声。

不过,与今天东莞、深圳大量农民工的“半城市化”相反,百年前的台山,经历了大量务农侨户搬家小城镇、住进洋楼洋房、享受市政服务的“过度城市化”。其实,“半城市化”和“过度城市化”是一件事情的两面:改变中国农民命运的要素,不是农村,不是农业,而来自遥远的工业地区。

无论百年前台山住上洋楼的侨眷,还是如今中国内陆地区走进县城、住上新房的留守人群,他们自己虽未直接参与工业化过程,但他们的亲人,远在他乡打工的华侨和农民工,由于融入了工业革命后的城市经济体系,而获得了远高于在家务农的收入,支持着家乡亲人将自己的生活水准向城里人靠拢。

华侨赴美的船票,转引自台山博物馆。

台山博物馆中陈列着华侨在北美用过的铁铣、镐头。用这样的工具在家乡务工,绝对挣不出一栋洋楼。这说明,当时北美经济体的效率远高于中国,正如今天珠三角的效率远高于中国内陆省份。而今日,中国农民工尚不能完成“市民化”,不能享受城里人的医疗教育住房等福利。这里有二次分配的原因,但也体现出,仅依靠模仿先进文明,所取得的红利已然经历了递减。

台山的城市化是城市居住功能和对应的消费所发育的结果,它可拉动经济,但仅仅是拉长本地经济内部的波及效应。根本上,城市发展还要依靠基本功能,即服务城市以外人们的功能。台山从农业社会进入城市消费社会,这依赖美国工矿城市的基本功能。一旦联系切断,衰落就不可避免。

对接世界创新中心

台山接受的是世界创新中心美国的辐射。一个自然经济系统的城市化,需要来自更高能态的创新源的能量。创新中心惠及自身腹地,辐射到遥远的边缘地带:伊比利亚在大航海中崛起,带来最初的美洲城市和果阿、马六甲等东方城市;英国的工业革命带来北美的城市化、澳洲的城市化和中国长三角、珠三角的新型城市;当世界文明创新的聚光灯从英国转向美国时,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太平洋铁路与金矿开采的西部开发,吸引了大量台山华工,就将台山与崛起中的美国联系起来。

全世界的城市化可纳入一个统一的过程,即从英国工业革命以来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于各国的制度技术创新,使得生产率提高,把人口从相对艰苦低效的农业转移到工业岗位,并从交通不便、生活不便的农村转移到城市的过程。其影响从18世纪持续到21世纪初,经历了200年,使全球人口的城市化率超过了50%;从西北欧到中东欧、美洲、澳洲再到东亚,未来还要波及非洲;过去的三十年,中国是人类史上人口基数最大、城市化速度最快的文明体,其城市化的动力也来自以美国为中心的西方市场。

而台山,这个中国城市化的先行者,以其自身的历程,在近百年之前,就已揭示了今天中国广大内陆地区城市化中的共同规律。

现代主义风格的乡村学校。

通过与美国的交流,台山输出了青壮劳力,引进了资金、能量和信息,这是封闭系统里引进的一股负熵流。台山以美国工矿城市居住郊区的角色,加入了美国城市化的大循环——正如今天的东莞加入了香港为中心的制造业,深圳加入了以加州为中心的电子信息产业大循环一样,百年前的台山是美国西海岸的一块经济飞地。

台山走向现代化的秩序是从美国输入的。即使怀抱强烈爱国感情的人也必须直面这一点:新宁铁路可以不用洋款、洋股和洋工,但必须运用英美铁路系统形成百年的调度、运行制度和机车、车辆、通信、信号等设备和技术规范、必须借助英美国家已经成熟的金融体系和企业管理制度。

自由法治的美国给当时的台山华侨创造了举世无双的成长环境。前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反复讲述的那个“一英里走了一百年的故事”,被奥巴马解读为“骆家辉让美国梦鲜活起来”。

骆家辉捧父亲遗像回台山祭祖(引自《台山当代华人传奇》)。

民间自发的城市建设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短短二十年的黄金窗口期,台山和五邑城乡经历着一场罕见的建设大潮。“境内村舍皆有革新气象,生活程度甚高,地价亦异常昂贵”。

如此昂贵的地价,谁来买单?如此巨大的社会变革,是谁推动的?如此海量的财富,是谁创造的?不是地方政府,也不是富商巨贾,而是千万个华侨——也就是出洋打工的农民工。

一幢幢洋楼、碉楼和侨圩拔地而起,其主人多数都是在美国、东南亚的低收入阶层。正是农民工这个群体,通过借债凑钱闯出国门,在不同时期、不同国度的城市化中参与了财富创造,并承担了最终成本。这是一场打上了西洋文明深深烙印的城市化。

以建房为例,台山在二十世纪初,各式各样的侨房如雨后春笋:

1856年台山黄姓人士赴美筹资的借据,台山博物馆藏。

单间独栋的碉楼,将岭南传统的炮楼与欧洲城堡结合起来;

连片的侨村,在背山面水的地方,将土地整体通平,规规整整地划出棋盘格式的宅基地。如联兴侨村,每块宅基地都是12*14米的面积,高度也完全一致;

格局严整的联兴村。

由碉楼护卫的侨村,其典型应是燕溪里,其兼有防卫和居住的功能;

桥圩是这场城市建设中最经典的代表,这是一些座落在路口要冲、以柱廊和骑楼联排围合出小广场的新市镇,完全是欧美小城镇的空间形态。例如,汀江圩,由骑楼围合出的广场约6000平米,是标准的欧洲中世纪城市广场的规模;公益埠,则是按北美中心城市的方式规划成致密紧凑的棋盘格路网,由内设中庭的联排骑楼填充起一个个一公顷左右的街区;非常有趣的是上泽圩,在广场中间布置一个单层柱廊围合的菜市场——这完全是英国“最美乡村”科茨沃兹的范式。它们联通着水运,甚至是铁路,成为一个地方交通、商贸的节点。

英国科兹沃茨乡村的TETBURY小镇广场上的风雨市场。

台山上泽圩广场上的风雨市场。

农民工,是在城市中务工、不享有市民待遇的农民。中国的农民工,就是家乡有宅基地和承包田、城里没有社保和退休金的工人;而当年美国的华工,是在美国的铁路矿山打工、却没有美国公民身份的中国工人。

农民工在城市化中付出血汗,还承担着“违法”风险。假设一个赴美的华侨辛苦劳作十年到二十年后才能积蓄一笔足以返乡置业的资金,那么,台山侨房的投资者至少要在19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在美国打工——恰是《排华法案》生效期间。

台山侨房以铁一般的证据告诉我们,《排华法案》并没有限制住从四邑到美国的民工潮。这是怎么回事?和当代中国的城市化一样,农民工进城要冲破一系列法规政策束缚。从最初自带口粮进城打工,到后来跨省跨国闯世界,他们冒险、吃苦、“违法”,没有这种“集体的建设性的违法”,就没有当年台山、今日中国的城市化。

城市化中止于负熵流中断  

台山侨圩的惊心动魄,不仅在于当年风华,更在今日之衰落的鲜明对照。无论侨村还是侨圩,多数已十室九空,斑驳的立面、开裂的墙体、锈蚀的铁艺,更有一些坍塌的屋顶和被野草枝藤遮掩的残垣断壁,写尽“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伤。

建筑是石头书写的史书,而且是不会说谎的史书,记录着台山城市化经历的迅猛繁荣和断崖跌落,留下高潮之后空空旷旷的退潮。

经历了八年全面抗战和五年内战的中国,在战后东西方两大敌对阵营之间,选择了向苏联的“一边倒”。从此,侨居美国的台山人鲜有落叶归根、置产兴业的动力,台山就此切断与美国创新源的联系。

台山是异地工业化带来的本地城镇化,本地没有工业化的根基,百年前居住城镇化落幕之后,侨乡的农民依然以农业为生。而祖上或父兄留下来的洋楼洋房,对他们而言,是一笔难以支付折旧费用的固定资产。这就是今天眼见一排排失修的欧式骑楼下摆放着农具、停放农用车,叫人心生悲凉的原因吧?

欧式骑楼下停放农用车,叫人心生悲凉。

二、台山城镇化的试验价值

“农民上楼”的城市化能走多远

台山的城市化,不是从本地的工业开始,而是从本地的居住开始。城市化的成果是侨乡。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到抗日战争前的二十年时间里,台山侨乡正式形成。

这一时期,台山的交通、通讯、电力、采矿、房地产、教育、商业、金融等非农产业大发展,从农业转移出来进入城市就业和居住的人口比率大大增加;同时,台山城镇数量也出现了惊人增长,一系列新型小城镇和新型乡村聚落,沿着河流公路和铁路出现,改变了台山的空间结构;回乡华侨和“留守人群”把家搬到这种小城镇和新村,住上了洋楼洋房,用上了电灯电话。

这场百年前的“农民上楼”将西方城市文明在台山和四邑地区做了一场大普及。在交通工具、建筑形式、衣着打扮、餐饮习惯、语言词汇等方面,一股“西化”的潮流出现。

但台山城市基本功能缺失百年前便已显现。陈宜禧曾向孙中山建议开辟赤溪县的铜鼓为商埠,把新宁铁路扩展到铜鼓埠,开展对外贸易,以与香港争衡。他还打算把新宁铁路北展佛山与广三铁路衔接,南展至钦州遥接海南岛。他曾选送同乡陈宏驹等人在美国学习纺织技术,学成后回香港创办华洋织造公司。但巨大的惯性使台山很难摆脱劳务输出的路径依赖,台山始终没有形成影响一方的城市基本功能。战争中毁弃的新宁铁路,不仅没有因当下工业化而复兴,甚至到了线路走向都需要重新考证的程度。

前面提到,如上海等因商而兴的城市,是国际资本在全球化时代于中国沿海设立的贸易节点。这些城市围绕港口码头首先形成了修造船业、洋行和银行。接下来,是发展城市公用事业,如自来水、电车、煤气等。有了贸易就有金融,有了贸易和金融,现代工业的产生就只是时间问题。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以后,外国人可以在通商口岸开设工厂,于是纺织、机器制造、造纸、印刷等参与国际分工的现代制造企业出现,上海、汉口、天津等因商而兴的城市得以夯实工业化的基础。

而城市的功能,又分为基本功能与非基本功能。基本功能指的是城市为本市以外地区服务的功能,例如全球性或地区性的工业集群、金融中心、交通枢纽、大学城、医学中心以及重要的名胜古迹等,一般称之为“产业”;非基本功能,是指为本市范围内服务的活动,如商业服务业、地方行政机关、公共交通和中小学等,一般称之为“服务”。城市的性质和发展规模,主要取决于其基本职能,也就是“产业”。

毫无疑问,台山的城市功能主要是“服务”,这是由台山与海外华人社会之间的关系决定的。侨汇投资主要用于家人住房,再从房地产业延伸出市镇建设、公共交通、中小学、医院、电力、通信、铁路等为台山本地居民服务的城市功能。除了少量的采矿业和制糖、织布等手工业外,台山在工业、金融、对外贸易等方面投资并不多。这就使得台山明显体现出对美国西海岸的配套性和依附性。

中西合璧的公益埠越华学校。

今天中国内陆也有大量县城和乡镇,依靠沿海打工者寄回的资金建设起来。这些城镇不具备发展工业的条件,也以“农民上楼”、服务功能为主。这样的城市化能走多远?台山是前车之鉴。

“农民工市民化”考验乡村活力

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时,由于中国人民在反法西斯战争中做出的巨大贡献与牺牲,实施长达60年的美国《排华法案》废止,华侨从“落叶归根”改为“落地生根”。自此启动了华工在美国的“市民化”。

工业化带动城市化,其微观机制是:农业劳动力转移到工业,赢得更多收入,从而在工业集聚的城市安家置业。但1883年美国颁布了《排华法案》,华人法律上不能在美国入籍落地生根,大批华侨只能把安家置业的钱寄回家乡。而侨汇的投向,即“华侨回家三件事”,就是娶妻、建房、买地。这塑造了当年侨乡的繁华,与后来发生在全国各劳务输出地的乡村的事情几乎一样。

《排华法案》废除后,来自中国的“农业转移人口”开始在美国“市民化”。加上中国大陆的风云变幻,台山与美国的交流方式简化为单向人力资源输出——北美华侨不再以台山为终老之地,不仅房地产和市政投资,连维修养护的费用也难以为继。1950年代以后,台山鲜有来自海外侨汇所建设的洋房、碉楼和侨圩。可见,一旦农民工在就业的城市“市民化”,家乡就不可避免陷于衰落。

当下中国推进“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是否也要对此警惕?假如只有农业转移人口的市民化,没有市民下乡置业的途径,那么农民工的家乡就难免十室九空的命运。

城市化包含“农民进城”与“市民下乡”两个趋势。这两大趋势受到户籍制度和土地制度的双向制约。十八大以来,在消除农民进城的制度障碍上,各地推出了不少政策。例如:放宽户籍,推行居住证,在医疗、教育、社保等公共服务和社会福利上推进“农业转移人口的市民化”。但在市民下乡方面,依然壁垒森严。农民宅基地不能获得完全的产权在市场上流通,使得中国农村宅基地成为一笔“死资产”,城市资本缺少一个重要的下乡渠道,村中老屋墙倒屋塌,村外又盖起一排排新房,每间新房每年只住15天(初一到十五),成为全国普遍的现象。台山,已为这种农村资源向城市单向流动的城市化敲响了警钟。

“返乡创业”的约束条件

“返乡创业”,是所有当代中国劳务输出地政府的期待。台山的历程值得借鉴。百年前从海外寄回的侨汇,最终落在土地上置产兴业,而非投入到加工制造业,这也是华侨的产业经验决定的。

台山华侨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出走美国西海岸,主要从事修铁路、开金矿等工作。他们对制造业并不熟悉,与现代服务业相距更远。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即有华侨在台山那扶附近淘金;光绪25年(1901)有华侨在白沙百足山开采煤矿;到1904年6月,陈宜禧创立新宁铁路公司,号召“不收洋股、不借洋款、不雇洋工”,这不仅表明他在利权上的志气,也显示出对铁路建设知识的自信。

今天在中国华中和西南,一些回乡的农民工可以仿照打工地的样子集资开办家具厂、电子配件厂、服装厂和箱包厂,将在打工地区挣到的资金和学到的产业知识一同带回家乡。设想当年台山华侨流向芝加哥、匹茨堡、底特律这样的工业城市,或者在台山发现了煤炭金属的富矿,台山侨乡的经济发展可能就会走向另一条道路。

以技术转移的层次而论,后发国家引进先进国家的技术分为“know what”、“know how”和“know why”,也就是引进使用、模仿制造、研发赶超三个层次。以台山建筑技术看,基本停留在“know what”的阶段。拿有“刘关张”之称的端芬翁式三座洋楼为例,水泥从英国进口,钢材从德国进口,彩色玻璃从意大利进口。台山的建筑业仅将这些国外先进材料“购而用之”,并未在台山本地留下新型建材业的遗产。

“刘关张”建筑群之一。

半渡之间的社会转型

传统的岭南社会是以宗族血亲纽带维系的乡村社会。百年前的台山人逐渐冲破这种传统社会的束缚,开始了城市化转型。而我们看到,一方面,在汀江圩,不同姓氏可凭姓氏为单位入股,集资建设新市镇;另一方面,即使是一些华侨新村,依然设立了严格的姓氏门槛,如东宁里,不是李姓族人则不能获得宅基地。就这样,宗族之内按族规,宗族之间按契约,传统中国农村社会开始了向城市社会的转型。

台山城市化中出现了新群体——侨户,其收入来源主要是侨汇,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培养子女出国上,是新市镇的拥趸、新教育的支持者。他们与华侨社会有直接联系,故而在侨乡社会起到新生活方式的示范作用,是侨乡城市化的主力,同时,也难免过多依赖侨汇,在本地创业发展的动力不足。

海外的华侨社会则是西方文明下的边缘群体。岭南社会慎终追远的传统和“得志莫离群”的古训,使得海外华侨社会顽强地保留了华夏传统。海外华侨组成的华人社会,和国内侨户为基础的侨乡社会,两者之间推挽互助,使得台山在时代大变迁中走出了独特路径。

一方面,海外华侨在居留地遭受“排华法案”的不公正待遇,形成了特殊的向心力,将自己美好生活的梦想投向故乡,支持国内任何一种代表独立自由民主解放的力量,并在民主革命、抗战和解放战争中做出可歌可泣的贡献。

另一方面,国内的侨户,将自己特别是后代的人生规划,与海外先进文明紧紧联系在一起。全国各地没有一个地方会象侨乡这样,把子女出国视作理所当然。

安乐村李氏宗祠。

有了华侨社会与侨乡社会之间的血肉联系,外部社会转型就带有顽强的内部因素。同乡的会馆、民间崇拜、江湖会党等,都影响着海外华侨的社会结构,成为华人在海外城市生活的独到模式;内部社会也处在转型过程中,家族的力量、同乡的认同都在持续发挥作用,从一族一姓建设的侨村,到跨家族集资入股建设的侨圩,社会在不断开放。但毕竟社会建立在经济基础上,在不彻底的城市化转型中,并未普遍形成陌生人之间以契约为基础的城市社会。

三、台山再城市化的畅想

后工业化时代,城市基本功能已发生变化。中国制造业经过三十年充分博弈,形成了一些配套完备、物流便利、接近市场的工业集聚地,并整体处在产能过剩阶段。台山重走一遍工业化道路显然不明智。从美国英国这些先行城市化的国家看,在大都市圈内,一些以教育、文化、旅游、居住为基本功能的服务业“边缘城市”,将是发展的前沿。

今天的台山正站在时代的十字路口。需要改变思维定势,重新评估资源、方向,以及政府角色。

重新评估台山资源

珠三角已日益显现出一个统一的湾区城市面貌。正如日本进入太平洋时代的东京湾、大阪湾,美国进入太平洋时代的旧金山湾区一样,它是中国进入以南海为起点的海上丝绸之路的首发阵容。

随着深茂高铁、港珠澳大桥的建设,台山在珠江湾区的角色将发生重大改变:它进入了香港、广州和深圳一小时都市圈。坐拥山海的台山,凸显了郊区度假居住的价值;随着开平碉楼被批准为世界文化遗产、电影《让子弹飞》将桥圩景观搬上银幕,侨乡的历史文化资源开始转化为旅游资源;百年沉淀的、没有被建设高潮破坏的侨村、侨圩、洋房和碉楼,显现出历史名胜价值和文化创意价值。它们象颗颗珍珠,镶嵌在广阔的碧海蓝天、沙滩海岛之间。

上川岛圣方济各墓园教堂。

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极大拓展了国人的精神世界。上川岛作为大航海以来基督教福音东渐的第一个落脚点,其宗教文化价值不可限量;台山的侨村桥圩尽管不少人去楼空,但其中的故事依然代代相传,是文化创意产业和旅游产业宝贵的财富。

重新把握台山城市化航向

在区位条件发生巨大改变的状况下,在珠江湾区都市圈内,能否营造一方小城市慢生活的差异化地带,充分发挥低成本、美环境的优势,以新型的教育机构、研发机构为创新核,吸引海内外活力人群到台山创造一种后现代创新型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

台山对外开放的方式决定了城市化的方式,也决定了人才的单向输出模式。包括台山在内的江门地区,出现了三十多位两院院士,和150多位蜚声粤港的演艺明星。相比之下,外地人才在台山江门脱颖而出的要少得多。这说明台山对外界的贡献,同时也说明台山吸引人才、培养人才的能力不足。城市的发展必然伴随人口聚集和人才涌现,大城市会有大聚集,会有更多人才涌现。而一些在世界上为人称道的小城镇、慢生活都处在大都市圈之内,其发展的根本动力在于生生不息的大都市。

下川岛上的古村落。

在“因居而兴”的台山侨乡,百年前的房产都是华侨建设的,鲜有外来人士在台山置业,在城市化最为繁荣的时代,也没有太多外来人口到台山就业。

台山有不少出国服务机构。

活力人群向海外单向流动,是台山经济提振不力的根本原因。台山的城乡遍布中小学,但鲜有大专院校。孩子接受初等教育之后,一定要远走他乡去接受高等教育,在他乡获得更大的人生舞台。产业链条短,经济生活相对封闭,过分依赖外出打工而没有形成本地产业,这就是台山对外开放的方式给城市长远发展留下的隐忧。

侨乡与海外的亲缘文脉既要继承也要超越。珠三角已经同城化,此时台山不再是百年前广东的边缘、美国的“飞地”,而是珠江湾区最具不确定性的后发舞台,这里能上演什么样的大戏,挑战着人们的想象力。

重新定位政府角色

台山的城市化是民间自发的城市化,台山的对外交往也是民间自发的对外交往。台山一些侨乡村落至今还定期出版侨刊。这些按月或按季出版的侨刊,建基于共同的血缘、地缘,讲述着相互爱家爱乡的故事,维系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和乡情,沟通海内外同宗族人的信息情感。在这样一片独特的文化土壤之上,为了抓住新机遇,迎接新挑战,政府应当做什么呢?

对接高端创新源是发展的根本: 首先要通过政府之手,搭建台山与国内外创新源的对接。例如,引进科技教育领域新的产业、新的业态、新的企业,搭建新的平台。以新平台弥补政府体制的不足,倒逼政府的治理变革。

吸引人才是竞争的核心:以新产业新平台聚集新的人群,改变台山仅仅是人力资源输出地的局面。

制度创新是台山复兴的保障:旧体制最大的弊端是以叠床架屋条分缕析的方式将宝贵资源封闭在一个个专属领地,难以在相互交集中擦出创新火花。制度创新的本质是创造要素重组的条件,使得原来老死不相往来的要素相互贯通链接,营造出创新的制度生态。

和广东大多数侨乡一样,在社会主义改造之后,台山的华侨资产渐渐得到尊重。这也是广东在改革开放之后能先行一步的重要制度基础。同时,由于华侨房产在抵押贷款出售方面缺少足够法律支持,也使大量侨房只能低效使用甚至闲置。放眼未来三十年,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当年先进的制度今天已显得不足,台山的性格是开风气之先而不是抱残守缺,一个能使大量死资产活化的政策创新一定会为台山带来一轮革命性的飞跃。

如今,波澜壮阔的百年城市化风云已成往事,无论上川岛上的国际贸易,还是近邻澳门这个对外开放窗口,都已成明日黄花。人力资源依然源源不断向海外走,侨汇对本地经济发展的支撑作用也渐行渐远。到什么地方吸引令城市生生不息的负熵流?如何定位其在珠三角大都市圈中与众不同的基本功能?如何吸引国内外活力人群到台山发展这种新的城市功能?如何推动国内国外两个台山的社会建设,使侨乡成为“近者悦远者来”的一方热土?

台山绝不仅是中国城市化先行一步的博物馆,它还可能是中国城市化的航标灯,完全可能成为一个光前裕后、再创辉煌的城市化样板。

[作者为综合开发研究院(中国·深圳)资深研究员]
参考书目:

邝俊杰:《台山当代华人传奇》中国出版集团2012年10月第一版

赖竹华:《侨乡经济与税收史》

阿汤:《台山侨墟导赏》中国艺术家出版社2012年11月第一版

“陈宜禧与新宁铁路”《中华文史资料文库》1996年

[美]保罗·诺克斯,琳达·麦克卡西著,顾朝林、汤培源、杨兴柱等译:《城市化》。科学出版社2009年1月第一版

熊月之、周武:《上海,一座现代化都市的编年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7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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