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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到球场来,不是看战术课的”

周浩
2016-08-07 11:4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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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位自诩对足球知之甚深的“懂球帝”,你们无意间谈起这些年风靡足坛的tiki-taka(一种强调控球和短传的足球风格)时,他对你说了如下一番话:“其实,现代足球出现没多久就有这种连续短传的风格了,当时英格兰人更喜欢带球,而苏格兰人的绣花式的短传推进比较出名,后来一个叫霍根(上世纪一二十年代活跃于中欧地区的英国教练,公认的杰出足球布道者)的英国佬,把这种苏格兰式风格带到了维也纳,于是那里的人才采用这种快速传切的踢法,并且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取得了优秀成绩,人们也把奥地利人的这种踢法称作‘多瑙河风格’……”

随后,他继续侃侃而谈:“多瑙河风格影响了世界足球的进程,就像布道者一样把足球启蒙的火种散播到了世界各个角落,同时又带有鲜明的民族特色。你看,拉普拉塔河边上的人崇尚个人技术,尤其喜欢连续过人的球员,所以后来才有那么多盘带大师,而且他们的盘带可不是最开始英国人的那种带球横冲直撞;你再看看巴西,那里的人不怎么在意社会秩序和规则,所以他们的足球才那么无拘无束、创意十足。不过可别忘了,多瑙河河畔的人才是他们共同的启蒙导师……”

“苏联人其实也不赖啊,当时有支西班牙球队到苏联去秀了一圈,把苏联各路强队从里到外虐了一遍,然后老毛子就从中吸取了很多战术经验。后来二战结束以后,有支叫莫斯科迪纳摩的球队到英国去打巡回赛,他们用一种名字怪怪的短传配合踢法(passovotchka,这是一个俄语单词),让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英国佬又一次大开眼界——嗯,是又一次,因为他们三天两头就大开眼界。哦对了,我们刚刚不是说到短传的风格嘛,你看,苏联人四十年代的时候也开始这么踢了,不过比多瑙河那边落后了二十年……”

他的兴致越来越高:“你可能知道链式防守吧,大家都嫌它影响足球观赏性。执行这种战术最出名的教练叫埃雷拉(国际米兰队历史最辉煌时期的阿根廷教练,公认的“链式防守”集大成者),他对球员的要求简直苛刻,甚至连球员的私生活都要干涉,有个球员因为嫌埃雷拉太烦,和自己女朋友出去都要宣称她是自己的妹妹,而且据说埃雷拉会把禁药溶解在咖啡里面,然后骗球员们喝下去,当时的意大利人都把他叫作‘药罐子教练’。至于阿根廷足球,从前踢得很艺术,但是五六十年代兵败世界杯以后,他们就踢得很粗野了,可惜了,‘我们的风格’从此就失传,都怪那个叫斯皮内托(阿根廷教练,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率领阿根廷大学生队以粗野的踢法连续赢得解放者杯)的混蛋,功利足球因为他从此大行其道……”

听完这番高论,你明白了,你面前的一定是《倒转金字塔》一书的资深读者,这些在报纸杂志上丝毫找不到影子的老古董足球史,如今也很难在第二本关于足球历史变迁的书上读到。如果你听得不耐烦了,赶紧将他打断,不然书中的内容足以让他一直口若悬河地卖弄下去;如果你是一位喜欢与人聊天,且对足球史兴味盎然的好学新球迷,不如请他去咖啡馆坐一个下午,然后就可以听他滔滔不绝地开讲了,什么咖啡馆里的足球,什么WM阵型,什么匈牙利魔术师,什么意大利链式防守,什么苏联共产主义足球,什么米歇尔斯(上世纪七十年代阿贾克斯和荷兰队主教练,在他麾下“全攻全守”的踢法被演绎到极致,被很多人视作历史上最伟大的教练)和洛巴诺夫斯基(乌克兰人,被誉为苏联足球的教父,苏联历史上最伟大的教练)殊途同归,你肯定会大有所获——其实,这就是笔者的亲身经历。

言归正传,笔者对足球史不可谓不了解,对乔纳森·威尔逊在书中娓娓道来的大部分足球史,和他所提及的那些光鲜和不甚光鲜的名字,虽则称不上了如指掌,多少也知道个大概。不过,笔者可没有这样的能力,把近一百五十年来的足球战术发展史用如此精炼的篇幅和有趣的文字反映出来,无论对此早就有所了解的懂球帝,还是刚刚摸到门道的新球迷,都能各有所得——这正是本书作者乔纳森·威尔逊的看家本领。补充说明一下, 在中国的资深球迷圈中,他的昵称是“叽歪哥”,因为Jonathan Wilson的首字母是JW。

在叽歪哥版本的足球战术发展史里,他不仅提到了埃雷拉和罗科(上世纪六十年代率领AC米兰队两夺欧冠锦标的名帅,同样也是“链式防守”的集大成者之一),还提到了维亚尼(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意大利名帅,“链式防守”的创始人);不仅提到了米歇尔斯和洛巴诺夫斯基,还提到了雷诺兹(英国名帅,二战之前长期执教阿贾克斯,对荷兰足球早期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马斯洛夫(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苏联名帅),甚至更早的斯塔罗斯京(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苏联名帅,洛巴诺夫斯基的老师)——前者们可谓懂球帝卖弄足球史知识的“大杀器”,而后者们虽然如今都已声名不彰,实际上却是筚路蓝缕的伟大先驱。就像提到唐宋诗词言必称李杜苏辛,提到西方文学言必称但丁与莎士比亚一样,其实在他们之外,还有雄浑壮美的万千气象,文艺如此,足球亦然。

而当诸位完整地将整本书啃下来之后,同样会发现,叽歪哥这二十章的足球战术史叙述,其统一性甚至要远远高于每一个章节的孤立性。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他叙述历史、描绘战术的时候,对历史脉络的梳理、足球理念传承的强调,成为串联起所有二十章内容的共同特质。同出一源的足球理念,辗转迁徙到了世界各个区域,造就了不同时代的风格各异的伟大球队——就像当今世界上绝大部分的字母系统,虽然形态各有不同,但都出自地中海东岸的黎凡特海岸,出自古代腓尼基人使用的字母系统一样。叽歪哥对足球战术及其源流演变的痴迷,实在是罕有其比。为了单独的一个章节,他可以出门远行,到当地去采集第一手的历史资料,直至弄清某一足球战术的来龙去脉。他忽而以浪漫主义色彩浓厚的文风,把教练发明改进战术体系的灵感,归功于“牛顿的苹果”、“阿基米德浴缸”式触动心弦的时刻;忽而文风一变,改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要么把这些教练的履历挖个底朝天,以之分析球队的战术风格,要么深入描绘不同国别的民族特色,用以论证环境对球员的巨大影响(就像本文开头所写的懂球帝谈论阿根廷人和巴西人的足球时那样)。

在写到多瑙河风格时,他特地提到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的咖啡馆,以之说明:正是由于中产阶级和社会精英的积极参与,足球界的启蒙运动才能诞生在这条欧洲的母亲河畔。与此同时,他也揶揄了缺乏精英阶层参与、执著于代表工人阶级,因而变得固步自封的足球故乡、他的祖国——英国。在他笔下,第勒尼安海忙碌的海港、渔夫作业时不可或缺的渔网,都成了维亚尼这位意大利教练构思“链式防守”战术的灵感来源。而在关于苏联足球的不同章节中,他也始终强调,彼时的苏联社会一致强调的“集体原则”,深刻地影响了足球运动和教练的战术设计,这种影响在马斯洛夫和洛巴诺夫斯基两位名帅身上体现得最为典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叽歪哥在写到洛巴诺夫斯基和他所带领的基辅迪纳摩队时,特地将球队精确的执行力归因于洛氏在教练之外的另一重身份:工程师。在叽歪哥看来,这种精确来自于洛氏对数字超乎常人的职业敏感。

这种夹杂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笔法,同样被叽歪哥用来嘲讽英国的落后足球理念,这一方面,他深得孔老夫子“春秋笔法”之精髓,嘲讽起自己的国家来比谁都狠,毫不担心被人指为“不爱国”。翻开本书正文第二页,这种笔法就已跃然纸上——他详细地描写了1863年足球规则制订之初,一群英国佬如何在酒馆里就球场上是否允许踹人这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其中有人甚至放出话来,说“禁止踢人就是亵渎足球运动的胆量和勇气,我叫一堆法国人来练一周就可以打败诸位”——要知道,英国人和法国人之间向来苦大仇深,谁也瞧不上谁;在讲述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乌拉圭及阿根廷足球时,他以调侃的笔法,“认可”了一位阿斯顿维拉主席声称自己对倒钩技术拥有的“发明权”,近乎无情地揭露了英国足球对创新的抵触;在叙述1953年匈牙利人在温布利把英格兰队打得落花流水时,他特意提到赛前《每日电讯报》还高调声称,要用硬朗的铲球来对付匈牙利的杂耍高手,以此来“歌颂”英国人的“无畏精神”。

如此这般,令人在莞尔之余又略感尴尬的描写(尤其当读者是英国人,或者是英国足球爱好者的时候),在本书中比比皆是,读者自可领会。碍于篇幅,本文就不多摘录了。

所以,尽管叽歪哥连篇累牍的足球战术叙述可能让你多少感到厌倦,但是,如果静下心来细细品味,就不难发现,相较于市面上业已泛滥成灾的各类足球人物传记,此书在文字上明显高出一筹。这实在很符合英国足球人的一贯作风,写文章说话比欧洲任何国家都要漂亮,谈论战术犹如吃饭睡觉般自然——毕竟这是一个乔叟、莎士比亚、拜伦和雪莱的国度,尽管飞扬的文采与场上的表现形成了残酷的对比。要想将此书译好,必须具备丰富的体育翻译经验、渊博的足球历史知识,当然,尤其需要出色的汉语驾驭能力,译者在这几方面的表现相当不俗,值得我们致敬。可以想见,他们不仅查阅了大量的相关资料,而且也看了不少贯穿于足球史各个时期的老比赛视频——作为一个收藏此类比赛视频的爱好者,笔者深知个中甘苦。

至于书中那些大篇幅的关于二三五、WM、四二四、全攻全守、三后卫等足球战术的叙述,如果你有心了解更多,却没有足够丰富的空间想象力去“脑补”球场,那么不妨取来纸笔自行演绎,或者动用沙盘来推演一番也无不可。不过说实话,这类事情做起来实在有点枯燥,因为花费一个美好的下午,在纸面上去重演一遍三后卫和四后卫有何不同,实在显得书呆子气十足。这时候,倒不如陪着某位心仪的姑娘,去咖啡馆里小坐一会儿——记住千万别学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维也纳和布达佩斯人,他们不仅在咖啡馆里一个劲儿地聊足球,甚至还会按照洛巴诺夫斯基的数学模型来计算获胜概率,这样很有可能弄丢自己的心上人。

尽管从文学的角度而言,本书不失为一部佳作,站在足球史的立场上,本书亦可提供大量珍贵的资料,不过就这项运动本身来看,笔者却觉得,叽歪哥对足球的理解实在太过哲学化。比如说,有些哲学家会用“理性”来涵盖人类古往今来的历史过程,而换成其他哲学家,用词则会因为流派的不同,从“理性”变成“存在”、“运动”、“习惯法”等,而叽歪哥在本书中所体现出的对足球的理解,显而易见的便是“战术”,实际上这也导致本书某种程度上呈现“跑偏”之势。

因为,对笔者来说,把1958年巴西队的成功,归功于四二四阵型,在讲述1986年阿根廷队在墨西哥捧得世界杯的历程之时,强调“三后卫的作用”,或者对球队的传球体系进行精确分析,用以确证巴萨“梦三”的成功所在,实在显得有些迂腐而不近人情。毕竟,但凡对足球稍有涉猎的人,都会明白贝利之于1958年的巴西、马拉多纳之于1986年的阿根廷以及梅西之于巴萨“梦三”,都有着超越战术的价值。如果没有这些处在各自时代顶峰的足球王者,这些球队恐怕不会取得那么耀眼的战绩。而在对战术的一再强调中,叽歪哥似乎也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那些不朽的名字在球队通往加冕仪式道路上的价值——或者说,起码没有赋予他们应有的敬意。这总让人隐约觉得,叽歪哥有种原教旨主义式的战术至上思想。

作为一个对天才球员有着异乎寻常的敬仰之情的球迷,笔者不免对此略感失望。在这个问题上,相信不少球迷和笔者一样,更认同意大利个性球星迪卡尼奥(长期在英国踢球的意大利球星,以性格狂荡不羁著称)的观点——二十年前,尤文图斯队访问北京的时候,他对里皮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观众到现场来,是看巴乔表演的,而不是看你给他们上三后卫还是四后卫的战术课的。”

《倒转金字塔》,[英]乔纳森·威尔逊著,迪生 徐天辰译,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有限公司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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