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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院屠杀案背后,是日本社会对残障人士的歧视和排挤

文嘉
2016-08-08 15:3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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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31日午后,津久井山百合园外吊问台前失声痛哭的被害者遗属。

七月二十六日深夜,日本神奈川县相模原市的一所福利机构“津久井山百合园”发生了一起死19人、伤26人的极端凶暴杀人事件,26岁的凶手曾是该机构雇员,今年二月被解雇。这是继1938年冈山津山屠杀事件(死亡30人)后日本发生的死亡人数第二高的恶性犯罪。尤其值得引起注意的是,在这起案件中凶犯将矛头对准了特定的弱势群体:残障人士。此次案件的调查仍然在进行中,嫌犯的完全犯罪动机与思想世界还尚不能全窥,但对残障人士的歧视和排挤则是日本社会的一大痼疾,近年来更有愈演愈烈之势,背后的原因究竟有哪些呢?

管理混乱的残障人士福利机构

据厚生省2015年的统计,日本全国共有残障人士福利院5981家,由2467家民间社会福祉法人机构团体管理运营,政府职能部门只负责监督与审评。对残障人士福利院,原则上国家财政补贴50%,地方财政25%,机构自身承担25%。但实际上地方财政补贴连年稀释,特别是经济水平不高、人口活力不足的偏远与乡下地区,地方补贴比例普遍在10%左右。但即使需要出资4成,投身这一行的团体也仍然趋之若鹜,因为这一行属于为数不多的闷声发大财的“日本好生意”。

这些非营利机构表面上是公益性质,但在拜金社会风潮下实则和公司会社一样追求逐利,区别只是赚多赚少而已。残障人群入住或利用这些福利设施提供的各种服务并非免费,而支付费用的最主要方式是从福祉年金账户里划款。残障人群从入院疗养到康复,少则4~5个月,多则数年甚至终老。由于残疾人(尤其是智力和精神残障者)无法妥善监察自己的账户动向,残障者本人和家属为了方便一般都会把账户让渡给设施运营方管理。《朝日新闻》2011年的一篇报道中指出,日本全国残障福利院中8成入住残障者把福祉年金账户交由院方管理,而其中有不少猫腻。

2009年栃木县宇都宫市由“社会福祉法人鳩巣会”托管的一家残障福利院男性院长做假账划走7名重度智力残障者的福祉年金账户约1000万日元 ,7个月后才被家属发现报警;2012年神奈川横滨一家福祉NPO的女性副理事长被内部人员告发逮捕,县警调查发现,该理事长在2005~2008年任一家残障福利院院长期间篡改、虚添15名入住者的各项费用账目达3000万日元,事后这家NPO被吊销资格。事件发生后,一位不具名的原社会福祉NPO高级干部接受采访时称,这并非几家孤例,事实上全国所有残障福利院都会虚开账目。

除了把残障者当作“永远的摇钱树”之外,这些福利机构还会尽其所能地缩减人力成本。残障者历来是被社会歧视的群体,而护理残障人群的前线职员也受到蔑视。最直接的证据就是护理员工的薪酬待遇 。

此次案发的津久井山百合园福利院7月末曾在官网上登出“生活支援性质夜勤人员905日元时薪”求人广告,案发后一度成为社会各界批判的对象,目前已经被紧急删除了。因为神奈川劳动局2015年10月18日发布最低时薪标准不多不少刚好905日元。而按照官网的介绍,这份工作可不轻松,工作时间从夜6点到次日早晨8点半14个半小时,中途只有两小时休憩时间。而案发时入住该院内残障者是147人,夜勤人员8人,平均1个护工要负责照顾近20残障者夜间吃喝拉撒以及突发状况。院长对外辩解称该职位的月薪上限可达40万日元,但实际上想要达成40万日元月薪目标,需要442小时的总工时,换句话说就是1个月31天一天都不能休息,而该院其余勤务护工人员时薪最多也只高出夜勤150元,平均年薪在190~270万日元左右,远低于神奈川县平均544万日元标准。但讽刺的是,作为福利院托管方的公益NPO“神奈川共同会”的中层管理人员,薪资却是750万日元起步。

2015年厚生省公布的《残障人群受虐待调查报告书》中的相关数据。

事实上,包括养老在内的社会福祉前线护理从业人员工作繁重但薪水低廉长久以来都是日本社会突出的劳务矛盾,他们同样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而这些护工处在福利机构与残障者之间特殊夹心层,相对于残障者他们又是“强势群体”。繁重的劳动、不合理的薪资和低社会地位的重重压力下,前线护工的心理状况同样令人担忧。护工们时常会把在职场上长期郁积的愤怨发泄到残障人士头上。2015年厚生省公布的《残障人群受虐待调查报告书》显示,本年度在社会福祉机构受虐待且通报的人数为1926人,比去年1276人上升了近50.9%,其中受虐待最多的是智力残障者,达697人。调查发现近47.8%的机构都存在不同程度虐待现象。并且,受限于调查人群特殊性,很多隐蔽的现象与事件无法披露,实际情况可能更加严重。

“残障者福祉年金削减政策”

6月2日“第三回安倍总理与残障者茶话会”。

就在案发前54天,安倍晋三与夫人昭惠等一干政要在首相官邸南庭内邀请日本残障人士团体出席“第三回安倍总理与残障者茶话会”。这个集会活动是他在2008年的首届任期内倡议并发起的。这次以“自力更生,让社会感到我们(残障者)的存在前进”为主题的集会,实质是关于 2015年下半年便开始沸沸扬扬的“残障者福祉年金削减政策”的激辩。

“残障者福祉年金削减政策”是安倍任内力推的一项政策,在社会老龄化的背景下,日本政府在社会保障费支出上负担愈来愈重,削减一部分福利支出势在必行。但无论动谁的奶酪都会得罪国民,数害相权取其轻,只能找弱势群体开刀。这项政策的内容是从2016年开始,厚生省对残障者资格审查严厉化,而福祉基础年金逐级削减:1级残障者基础月给从9.7万元减至8.1万,2级从8.3万降至6.5万,3级从4.8万元变成不再支付,直接销户。

日本全国残障者福祉协议会认为,此项政策直接影响到860.2万日本残障者的生计生活,特别是占1/10的智力残障者,约7.9万中轻度病患者在这一政策实行后一分钱国家补助都领不到了。为了平息众怒,安倍政府力促日本民间企业增加雇佣残障者机会,但在经济并不景气、派遣员工都远多于正式员工的就业大环境下,企业主并不买账。2016年日本内阁官房广报室发布《日本残障者调查白皮书》,日本企业实际雇佣的残障者只有36.6万,雇佣企业比例为1.88%,仅仅比前年高了0.02%,而法定残障者雇佣率企业也只达成47.2%的额定指标,连续12年未达到规定的一半。在这样的背景下,无奈的安倍只能向残障人团体宣扬“自力更生” ,但多数日本残障者与人权团体都批判其为“令残障人群自生自灭的冷血宣言”,产经新闻和日本经济新闻的社论更毫不留情地指斥其为复辟德国纳粹的“反人类优生学”政策,并预言会招致反噬,7个月后不幸成为事实。

“残障者福祉年金削减政策”带来的影响是残障人群选择社会福利机构支援服务的人数下降或服务项目减少,福利院的收益自然会跟着下降。经营方为了转嫁危机,降薪或裁员是最常见的规避手段。津久井山百合园2015年定员还有200名,案发前员工总数164名,裁员了36名。而本案嫌疑犯不巧也是2016年2月19日辞退的,这显然是一个重要的潜在因素。《产经新闻》下属的政论时评网站《IRONNA》28日发文声讨,认为嫌疑人在生理上谋杀了残障者,安倍的“残障者福祉年金削减政策”在民生上轻视残障者, 在心理层面上摧害残障者,原理上和“纳粹优生思想”同调。

在社会舆论重压下,安倍政府迟至7月31日下午才派出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前往现场吊问,正式向外界发表了政府对此次案件的道义声明。虽然没有回应记者对于“残障者福祉年金削减政策”的质询,但厚生省的相关人士已经透露,内阁已经要求在8月中旬的例会上重新检讨此事。

排挤残障人士的社会思潮

除了批判安倍政府的错误施政之外,一些日本社会学者认为“犯罪皆是社会写实之镜”,日本社会更应该深刻检讨自身,毕竟社会思潮是一切政策滋生的土壤。

新潟青陵大学社会心理学教授确井真史认为,这起空前惨剧的发生和普通大众对残障人长期以来的偏见密不可分,再往深层剖析,则是日本人根深蒂固的“麻烦逻辑观”作祟。日本人习惯性寒暄语“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实际是一种“我不给人家添麻烦,但也不希望人家给我添麻烦”心理映射反馈。而丧失一定自主和独立能力的残障人,正是“最会给人添麻烦”社会群体, “不欢迎麻烦”的日本民族在潜意识中就对他们产生了心理隔阂。

2012年3月日本内阁府发表的“残障人差别与偏见世论调查”,与2008年85%的有偏见相比,2012年又上升了4.2%。

确井举例道,现在如果要在市中心上马一所普通医院项目,无论是政府与居民都会一路开绿灯,没人不欢迎。但如果想在当地兴建一座精神或智力病患疗养中心,对不起迎接你的立马是示威运动,因为人们普遍认为普通医院是给我们解决麻烦的,而心理与精神残障者放在我们社区是在给大家添麻烦。地方政府也会畏惧民意,避而远之。一个不争的现实是,日本6000余所左右的残障福利院中4700多所都集中在人口低密度地区,侧面反映出日本社会思潮确实在“排挤”残障人。

《周刊文春》原总编花田凯纪元认为,这起案件引起的另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是差序社会下日本年轻人中“无用者舍弃”思潮泛滥。嫌犯“杀人计划书”披露后,在网络上居然不少人留言表示,“虽然不赞成杀人,但残障人什么都干不了,还挤占国民税金,无用的人有什么存在价值?”。花田根据新闻披露的“嫌犯存款为零,失业后领低保”推测,认为这种想法背后的潜在原因是日本老龄化加速,政府在社会福祉保障支出政策上极其重老轻少,20岁世代贫困化成为常态。

2015年日本社会男女两性各年龄段实际所得收入图。

日本素来以高福利高公平著称,但实际上这个世界经济第三大国近年来经济形势江河日下。过去号称“1亿中产国”的日本,2015年政府公布的基尼指数是0.347,向0.4警戒线逼近。贫富阶层所得差距是10.1倍,贫困率是16.1%,每6个日本人就有1个属于贫困阶层。日本的社会财富阶层分布也呈现金字塔状,低收入阶层比例超过55%,国民普遍感到社会不平等。其中20~30岁人群对社会不满最高,他们和60岁的退休人群相比存在2倍的收入差距,但税金负担又高出6000万日元。日本今年31.9兆亿日元的社会福祉保障费用预算,68.5%要分配给60岁以上高龄者,给予20岁世代只占了4.1%。 “加班加点,年中无休,还得忍受上司骚扰,但到头来收入却没有那些赋闲拿退休金的老头老太多!”这是日本年轻人的普遍真实心态,这种情况下,对“享受国家福利,却不能为社会带来任何贡献和利益”的残障人抱有歧视和敌意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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