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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文人之间都互送什么礼物

徐美洁
2016-08-22 10:1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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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慕克《纯真博物馆》里的主人公凯末尔,二十多年来,一直怀念年轻时短暂交往的恋人芙颂,把与她有关的每一个细小物件都保留了下来,两人幽会时的床和床单,桌上的一个烟灰缸,那位美丽又不羁的少女曾经在上面弹落烟灰;她掉落的耳环,以及房间里的每一个小摆设。如果说时间是一条纵向的河流,那么作家已经把这纵向的河流,变为了一个横向的时空隧道。在这个隧道里,时间是停止的,你还活在年轻的肉体里,因为你的恋人,正以永远年轻的形象存在于每个角落。激烈的痛苦与幸福,也还是那么新鲜,时时割裂着内心,就像没被时间之河冲刷过一样的锐利。

所以,相比于人事、情感的飘忽不定,东西(物质)显得多么的重要。“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别离音。终身执此调,岁寒不改心。愿作阳春曲,宫商长相寻。”(鲍令晖《拟客从远方来》)送人一张桐木琴,雅致无比,可以解读出相思纹理,终身同调,岁寒不改等多情的含意。试问,当你空手去见情人时,你如何让情人解读你丰富的内心、坚贞无比的感情?“我爱你”三个字,实在是哪个势利鬼发明的空头支票,都说行为造就了语言,语言也会反过来影响行为,那么真实的爱情,也会随着空口无凭的“我爱你”三字,而逐年贬值,直至无物可当。

哪怕你要一个扇子,也可以有“纨扇如圆月,出自机中素”的美好过往,即使秋凉被弃,不也有夏日的浓情蜜意可追忆么?没有了这些可爱的小物件,我们对着月光的夜晚,心疼得毫无诗意,因为还得看各个公众号教我们如何手撕前男友、前女友。这时候,要是手边有若干把扇子、若干个珠宝、若干幅字画、若干张琴,我们也可以效仿下晴雯、杜十娘,撕撕扇子,沉沉珠宝(自沉还是免了),摔个琴那就更是弦断桐毁,裂人心魄了,何至于祸延前任之身呢?所以,就算是为人身安全计,也得多送礼物。

明人好礼

王世贞。

友情也不例外。王世贞的一位朋友去华山旅游了一趟,回来后,告知已经请人把他的名字也刻在华山顶上了:这不是我吹的,你看,我把刻你名字的墨跋都带来了。在交通并不便利的年代,亲自登上华山,怎么说都比现在索道上去不易多了。明人好游,五岳那么神圣的地方,人人都想去。我们搜搜明人的诗文集,会发现有好多“卧游五岳”的诗,那是因为大家没有机会、或没有条件去,只好在梦里游览,睡醒了再作诗留念。刻个“到此一游”在那时也还没有成为公共行为的禁忌,在华山之巅代刻一个,这是多么情真意切的礼物,谁说不是“堪比金石坚”呢?所以王世贞赋诗一首,以志感謝:“岳色褰帷面面新,叨将姓字上嶙峋。寒光忽映莲花掌,清梦翻添玉女颦。自是金天来使者,空劳紫气拟真人。坏居总抱袁闳恨,婚嫁那能系此身。”(王世贞《王参政明辅为余刻姓名太华绝顶以墨刻见示赋此为谢》)

明朝的汝窑小炉。

收到朋友来信的时候,一般也会收到小礼物,新诗扇面是最常见的,也有带一本新刻的文集,或佛经,或法书字帖的,也有送当地出产的布匹,或其他小物件的。大概以表达情意为主,是些不会令送信人行李超重的小东西。信末附带一笔:“拙诗书扇寄怀,并薄物,乞鉴入。”但随信而致的小礼物,只限比较亲近的朋友。对于有事相求的居高位者,或初次作书相通的长者,反而不能送,因为随信附带送礼,既冒昧又不庄重。信末也会说明:“相公素丝之风久著,暮夜之知并绝,岂敢冒昧以寸丝尺缕渎严重哉?”可见,送礼是个常态,不送的话,最好说明一下是因为对方地位尊重,不敢造次。

日常礼物,可参看冯梦祯的《快雪堂日记》,里面记载着好多样品。我像个偷窥狂一样,喜欢看他们送些什么书,又送些什么小物件。书籍类有《弘明集》《华严经》《中峰广录》《颜氏家训》《得士录》等。器物有:扇子、砚台、竹匣、大时壶、汝窑小炉、汝窑花瓶等。食品有:茶叶、频婆果、鲜菱、西瓜、佛手柑、曲米等。扇子送的最多,是因为买个扇面,写上自己新作的诗,近况、情感都传达到了,而且随本人名气大小、书法高下,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最是惠而不费。

晚明人的“魏晋风骨”

翻开万历首辅王锡爵的文集,书信中就没有一处记载着来往礼物的。即使是与王世贞这样的密友,书信里的话题除朝廷公事外,也就是谈谈医药、养生,所以就无从得知他与朋友间的礼尚往来。据说他性格本就严峻,又因处于高位,在人情往来上有刻意避嫌的可能。

屠隆。

又如阳明后学周汝登的文集中,书信多是往来证道,口不言私。所以笔者的窥视欲,都是靠那些佻达的才子文人来满足的,比如我浙大才子屠隆,书信中记载的礼物就既多又有趣。他被罢官后,多数时间靠朋友接济,过着类似山人打秋风的日子。某段时间,他可能手头拮据了,就给无锡富公子秦君阳写信,信尾才是重点:“久不通问,良以为怀。赵千里山水一幅、益王妃篆书四幅、《韩昌黎集》一部、《罗念庵集》一部、湖罗一端、诗扇一柄、汉黄龙元年鼎一枚,奉将鄙情,伏纸麾顿。”这位秦公子,曾经要捐田百亩给屠隆,让他在无锡定居生活,屠隆当时拒绝了。这封信所附的礼物有点多,超重到不像一封信,而像一个艺术品拍卖会。除了两部集子、一把扇子、一匹湖罗尚属平常之物外,什么黄龙元年的鼎,益王妃的字,赵千里的画(南宋赵伯驹),看起来都很可疑,与当下雅贿行当里的古董估计差不多。

屠隆作为一被罢的清贫官员,自然不是雅贿,反而有点像强取。被罢后他以才子、山人自居,大咧咧地向富朋友索取生活资费,学着魏晋人的狂放风度。想起来,金庸小说里不受礼法约束、古怪好吃的丐帮帮主洪七公,未免不是借鉴了晚明山人的一些可爱特征。屠隆动辄就会给好友冯梦祯开个礼物清单,比如:紫阳巾一顶,玉瓶一个,《维摩经》《高僧传》各一部。又在给一位共同友人的信中,绘声绘色地说起自己曾向冯梦祯要求分点薪水花花,冯竟然置之不理。这大户吃的,就像洪七公教导他的郭靖徒儿:“徒儿,我传你一个叫化子讨饭的法门,主人家不给,你在门口缠他三日三夜,瞧他给是不给?”

礼物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当爱情或友谊把我们抛弃时(或者我们抛弃它们,反正结果一样),礼物总会堂而皇之地留下来,作为记忆的凭证,生出很多美好的价值。所以,就算是为了对抗纵流如河的时间,我们也应该给朋友圈里奔赴在世界各地的朋友们留言:“请记得带礼物给我。”

(本文原载于8月21日的《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原题为《明代文人送礼指南》,现标题和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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