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在都柏林对《尤利西斯》进行地理阅读

8月20日，上海国际文学周“文学对谈：尤利西斯驰想日——在爱尔兰发现乔伊斯”交流会于上海市作家协会大厅举行。作家陈丹燕带着新书《驰想日——〈尤利西斯〉地理阅读》与翻译家戴从容、诗人包慧怡、评论家李庆西来到了现场。

从2004年开始到2013年，陈丹燕在都柏林发现地理阅读的可能性，然后在爱尔兰各地摸索着自己合适的地理阅读方式：一路走，一路读《尤利西斯》，然后回来写读书笔记。再去，再看，再写。年复一年。

“我觉得像我这种欧洲小说爱好者，能够想到的最疯狂的方式就是我带着这个书到这个地方去看，看完再写一本读书心得。”在交流会现场，陈丹燕感慨说，“我觉得，我很对得起我从七岁开始看欧洲小说这样的人生。”

带着书去旅行，读出诗和远方

陈丹燕是77级中文系学生。“对于我来讲，《尤利西斯》像天书和制高点一样。如果中文系的学生喜欢看欧洲小说，但是从来都没有读完过《尤利西斯》，那简直就是耻辱。所以我一直以来的梦想真的是读完《尤利西斯》。”但当陈丹燕第一次翻过《尤利西斯》的最后一页，她一点都不认为自己看懂了，也不认为自己读完了，“我只是翻完了而已。”

“所以我想如果我有机会的话，我愿意去爱尔兰看这个书。”在陈丹燕看来，地理阅读让读者多了一维空间，让书在心里面发酵。“因为《尤利西斯》里面有很多关于气味、食物、光线的描写，人在那个地理位置上可以找到。如果找到了，坐在相同的光线下面，听爱尔兰人民带一点口音的英文，就会觉得这可能会对我的阅读有帮助。”

于是，陈丹燕真的带上了《尤利西斯》开始行走爱尔兰。这大概也是一个欧洲小说爱好者取悦自己的最梦幻的方式了。

她还记得，自己和戴从容一起讨论过乔伊斯心目中的天堂在爱尔兰地图上的位置。“她说是一个小镇，我就坐着船去，结果那天轮船很晃，我是一路吐到那个小镇的。但我觉得这样的探讨很有意思，让我知道《尤利西斯》为什么这么写？怎么写？《驰想日》里面就记录了这些过程。”

戴从容说，自己特别喜欢陈丹燕的地理阅读。“这种阅读方式带上了空间，可空间不是空的，空间包含着无数的故事，无数的时代。最好就是像陈老师这样带着一本书去旅行，你能够把诗和远方结合在一起读出来。”

将所见所闻内化成内在心灵的地理版图

6月16日是一年一度的“布鲁姆日”，这是为纪念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而创设的一个节日。2013年的这一天，陈丹燕跟了大约20小时的布鲁姆日。无论是扮成书里人物的漫游者，还是来自美国的乔伊斯中年书迷文学小组，一切都让她印象深刻。

在书中她记录了“布鲁姆日”接近尾声时的场景：“的确是快到午夜了，不过初夏的都柏林，街上仍行走着一队队布卢姆日漫游小组，最后的两个小时，跟着布卢姆和斯蒂芬到酒吧，到夜晚的街道上，到烧过羊腰子的厨房里去。游客们跟着导游，人人手中都握着一本《尤利西斯》。沿着丽菲河畔那些已经废弃的码头，走到议会街拐下来，就到了老城的坦普酒馆区，那几条酒馆集中的街上充满了酒精在血液里奔跑时的欢乐气味。各家酒吧都敞开着窗子，歌声四溢，住在酒馆楼上的年轻人兴奋地蹿上蹿下，呼朋唤友。 ”

“我很佩服陈丹燕的毅力和体力。”包慧怡说。2015年，刚交了博士论文的包慧怡也参加过一次布鲁姆日。24小时的活动从早上八点开始，每两小时换一个地方。“大家移动的时候也会经常有些混乱，所以很容易就跟丢了。我本来也是想要跟着大部队，但是不知道怎么，那天全程都有好多自发的庆祝活动，最后就走到一家肥皂店，在尤利西斯里布鲁姆在那买了一块儿香皂，还是100年前的配方。等回过神来，我就跟丢了（大部队）。”

“所以我觉得真要跟着布鲁姆日走一圈首先需要体力和很好的方向感。”包慧怡说，陈丹燕将捕捉来的非常大量的信息同时内化成一种内在心灵的地理版图，“这个很棒。”

和许多人不同的是，陈丹燕的记录不是随行的，她的地理阅读需要更漫长的时间。“第一次旅行是在2004年的时候。回来我再看看那个书，想想下一次旅行大概要再走什么地方，找一个时间再去，回来时再看看还有什么没看懂的地方，或者是我想要跟书对照起来看的地方。”也因此，这本仅有十万多字的阅读笔记，前后让陈丹燕去了4次爱尔兰，写了3年的时间，总共花了9年时间。

包慧怡认为，反而因为陈丹燕在过去这么多年中分了4次去，她留下了一些消化的空间。“反而她看到的风景和长期在那里居住的人视角不一样。”

世界主义者乔伊斯是仁慈的

尤其吸引陈丹燕注意的是，那些做布鲁姆日漫游的人很多都有美国口音。

“实际上，确实有很多爱尔兰人移民到美国。现在在爱尔兰本土，哪怕就是研究凯尔特语，坚持爱尔兰文化的人也很少。”戴从容说，她曾经在乔伊斯父亲的家乡专门找了研究乔伊斯的学者，“我说你会说爱尔兰语吗？他们都说不会，他们只会说英文。”

“因为在乔伊斯的那个时代，乔伊斯是不跟着爱尔兰文艺复兴走的。他是个世界主义者，他用更人性的眼光来看都柏林。我明确要写都柏林，要写民族的东西，但民族的东西就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他非常大胆地把整个的，包括孔子的故事，基督的故事，古埃及的故事全都放在一块儿。”

在读《尤利西斯》时，戴从容一开始也在问，为什么应该是爱尔兰人的主人公布鲁姆结果被弄成一个犹太人，对应的是古希腊的故事？“实际上，乔伊斯认为我们所有的文化、生活是相通的。”

陈丹燕把乔伊斯和鲁迅进行比较。“我觉得乔伊斯比鲁迅聪明的地方是他在爱尔兰文艺复兴的时候，他离开本土。他如果不离开本土，他就一定会被拉着做文艺复兴。乔伊斯说我走，我去法国，我情愿当一个英语老师，我也不愿意在爱尔兰待着，所以他才有能力和时间把这个《尤利西斯》写出来。在这一点上，他比当时那些参加爱尔兰文艺复兴的艺术家和作家为世界和爱尔兰带来更大的贡献。”

“我就想，如果鲁迅那时候不要在上海待着，就跑去日本镰仓好好住着，把《阿Q正传》写长那就好了，但是他天天和林语堂吵架了。”

陈丹燕感慨说，她慢慢年纪大了，不太喜欢非常澎湃的激情。“对于民族复兴，激情其实不怎么管用，真正管用的是《尤利西斯》，现在大家都会跑去都柏林好好看。”

“乔伊斯把布鲁姆作为犹太人，其实我认为他的隐喻就是爱尔兰人像犹太人一样是没有家园的，因为家园已经因果化了。但是并不是失去了地理上的故乡这个民族就不可以生存。就像犹太人漂泊各地的人可以生存一样，爱尔兰人如果没有争取到一个地理上的故乡，也是可以靠他的精神生存的。我觉得这也是乔伊斯非常仁慈的地方，真正仁慈的作家是不回避人类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