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纪念陆谷孙|亦“仙”亦“凡”是谷孙

黄源深
2016-09-04 12:10
来源:澎湃新闻
翻书党 >
字号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老友谷孙,好端端一个伟岸的男子,说没就没了。一个多月前的6月8日,我去信谷孙,谈了我来美探亲的情况,告诉他我7月1日返沪。次日,他即复信说:

源深兄:

静见自然好,真乃羲皇人也!海上钓耕,如此丰收,更令人羡。弟除寻章摘句,乏善可陈,内子回沪省亲,同去太湖休息几日,算是调剂了。看彼岸两党候选人喷吐矛戟相向,再读David Crystal今年新书The Gift of the Gab,也算一乐!

因服用抗凝药过久,牙龈出血难止,故日内要去九院治牙。既要防clotting(凝血——笔者注),又要当心hemorrhage(出血——笔者注),两难之中求夹缝而已。

祝回程顺风顺水,一路平安。七月复来煲电话粥。

谷孙
陆谷孙先生

7月1日晚,我按时抵沪,次日,尊嘱一起“煲电话粥”。电话里,他声音宏亮,中气十足,我很高兴,夸他状态不错。“粥”煲了好久,他说:“很开心。”临了,两人互嘱珍重。哪知道,忽然传来消息,23日他脑中风住院,来势很凶,已陷入昏迷,在和clotting与hemorrhage搏击中不幸倒下。我赶往医院,握住他的手,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但无论怎么叫他,都没有回应,依然闭着双眼,我忍不住落下泪来。不几日,他走了,那么匆匆,来不及留下任何话。6月9日的来函,竟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7月2日的谈话,竟成了最后的告别,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哀痛。

我和谷孙同龄,巧得很,同年同月生,又是大同乡,都是浙东人。同一年考进大学,1957年,谈起来都还记得,语文作文题是“我的母亲”。两人读的都是英语专业,不过他在复旦,我在华东师大,可是碰巧两个年级结成“对子”,组织活动,常有往来。毕业后,尤其是改革开放后,接触更多,答辩、讲座、审核、评奖,常常见面,很谈得来,于是友谊日深,相互也更为了解,成了很好的朋友。

是呀,他确实是人人称道的“老神仙”,因为他超凡脱俗,远离市井的喧嚣,与世间名利绝缘,躲在“神仙洞”里,“磨”他的词典,做他的学问;但他又是凡人,很通人情的凡人。他对师长,感恩不尽;对朋友,很重情义;对学生,爱护有加。所以我说谷孙是亦“仙”亦“凡”的人。

他有多篇文章,中文和英文的,写到先前的老师,尤其是徐燕谋先生和葛传槼先生,说自己是 “much beholden to”(“从他们那儿受惠很多”),赞徐先生“is a man of integrity”(“一个刚正不阿的人”),还自称是他的“disciple”(“门徒”)。谷孙传承着我们先人尊师的美德,虽然他已成就不凡,却依然对老师恭恭敬敬,始终不忘他们的恩泽。

他对朋友,一片真诚,从不说客气话,但你能体会到他真心待人。近几年,他已基本不参加博士论文答辩了。但三年前,我对他说,我还有最后两个博士生,能否请他当答辩委员会主席,他立刻应承,用上海话回答我:“一句闲话。”他与同事翟象俊教授是多年老友。翟是山东人,谷孙平时戏称他“老山东”,两人走动频繁,每周一次共餐,互报平安,多年来从不间断。有一年“老山东”查出很凶险的疾病,为了进一步证实或排除,医生建议他住院,谷孙一听说,二话没说,便慷慨解囊,一掷万余之数(当时是不小一笔钱),让他住进医疗条件最好的特需病房,令“老山东”感动不已。但谷孙从未在朋友间提及此事,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不是“老山东”亲口告诉我,我也根本不知道。这回在谷孙的追悼会上,又遇“老山东”,他心情沉重。说起陈年旧事,又补充道:“前些时我开刀,他又掏了两万,真是帮到家了……”“老山东”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谷孙诚以待人,很有亲和力。每逢他的博士生答辩,得知导师中有喜酒者,他必带珍藏多年的茅台或五粮液,让大家品尝,一来增进友情,二来活跃饭桌上的气氛。即使后来他健康欠佳,医生严令禁酒时,也依然如此,不过只看着别人喝了。喝剩下来的酒,他会小心封好瓶口,放进原先带来的袋子,让餐桌上的“酒仙”带走。还说:“好酒,浪费掉可惜。”这举动虽小,话也平淡,但在场的人无不感受到内中透出的温暖。

他很关爱自己的学生,总是像母鸡护小鸡那样护着他们,常听人说他资助困难学生,出手大方,多年来,受助的人不少。学生也很爱戴他,常去他家看望,有的还每天陪他散步、谈天;有的不时去电话问安。某日他人宴客,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某个爱徒,希望他也能来参加,便直率地征询对方意见:“加个座,行吗?”师生情同父子,这么说并不过分。

陆谷孙先生在应急灯下翻译的作品

他确实有与世无争的“仙风道骨”,但也并不像旁人可能会想象的那样一本正经,傲然独立,不好交往。其实他很爱开玩笑,很俏皮,喜欢逗人玩,用上海话说,是“寻开心”。有一回,他举办了一个名叫“白菜与国王”的学术活动,邀请了冯亦代、董鼎山、董乐山、夏仲翼和我到场。活动结束去就餐的路上,严肃的气氛尚未消散,他突然一本正经地把我拉到旁边,凑近我耳朵,我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告诉我。不料他悄声对我说:“嗨,你知道吗,学生说,你样子很像某某中央领导,他们坐在下面,看得真切,也许真像。”接着又不忘加了一句:“不过,你我都明白,像又如何?”随之,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他喜欢给人起外号,还起得很有含金量。他有个叫谈峥的学生,他麾下博士毕业,很是多才,平日常有剧本、小说、散文面世,取笔名谈瀛洲,于是谷孙就叫他“海客”,常常“海客”这样,“海客”那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真叫“海客”。这“雅号”取自李白诗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梦游天姥吟留别》),用在文墨功夫不浅的人身上,还真是既雅又传神。他的幽默、风趣和机智,也融进了词典编写。他有意把上海话“阿胡乱”、“阿猫阿狗”、“阿屈死”、“搞七念三”等收进去(其他方言收录,也见类似现象)。一方面方言是词典收录的对象;但另一方面,从这些词的特殊含义,不难看出编者的幽默与俏皮,同时也赋予了这部词典以灵性。读着这些条目,你禁不住会笑出声来。这种效果,其他同类词典,很难看到。

他最令我钦佩的是淡泊名利,洁身自好,不随波逐流,很有风骨。这几年,有些学人,不做学问,到处参加会议,抓机会露脸,以此招揽名声。有的甚至逢会必到,反正差旅费不必自掏,趁机又可“周游天下”,说不定还有巧立名目的“束脩”,何乐而不为?他们很有些像作家张天翼笔下的华威先生,终日脚不点地,专以会议为营生。当然,说句实在话,学界风气不好,要“逆潮流”也不容易,有时更是碍于情面,不好推托,所以就某些个人来说,或许也难怪。但国之学术受损了,学者专家不专心问学,岂不同农民不务农,工人不做工一样吗?谷孙同别人不一样,尽管他名气很响,收到的各类邀请特别多,但他知道,大多学术含量不高,学者无非往主席台上一坐,充当一下摆设,让主办者感到“脸上有光”罢了。他断然抵制这种风气,此类邀请一概谢绝,而且多年来一直坚持。久而久之,学界都盛传:“陆谷孙是请不动的。”据我所知,如此不为名利所动,如此洁身自好的,整个外语界,找不出第二人。

他除了偶尔看些球赛,似乎没有别的爱好。或者说,他的爱好就是读书,做学问。这并非夸张,好多年前,《英汉大词典》大功告成,但他尚未接手这部《中华汉英大词典》,我在电话里问他:“在干什么?”他每次都会说,在看书或者写东西,随手拿出一个英文句子,与我分享其中的妙处,仿佛早就准备着的。现在呢,每次总是说“在看词典”,“得意的句子”也常与词典有关,譬如,1月的一封信上,我们一起欣赏的两个句子是:“女方态度高冷”,The woman acted superior and distancing;“无边落木萧萧下”,The leaves whirled and fell—a skyful of them 。4月来信写的是“马善被人骑”,All lay loads on a willing horse;“忙必出错”,Haste trips over its own heel。看得出来,他虽然整日埋首校样,很是辛苦,但打心底喜欢,也很有成就感。

他身处学术高地,却并不高高在上,而是很接地气。他始终关注着普通英语学习者,跟踪他们的步伐,关心他们的痛痒,用微博和微信,耐心地回答他们各种各样、有时甚至显得幼稚的问题。即使偶尔有人误读,他也不在乎。有一回,一个自称精通英语的人,电话里同他“开英语”,但那人的英语实在糟糕,自己说不好,也听不懂别人说的话,谷孙只能用中文回答他。于是此人在外面传话,说“大名鼎鼎的陆谷孙,英语其实不怎么样,听不懂,也说不来”,此话传到谷孙耳朵里,他也不生气,一笑了之,仍一如既往地和素昧平生的英语学习者沟通,耐心帮他们释疑解难。一个名望很高的学者,能如此与“草根”融为一体,为提高大众英语水平出力,使我们感动,也让我们钦佩。

说到底,谷孙就是这样一个亦“仙”亦“凡”的人。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