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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浅在此刻的僭越者

陈以侃
2016-09-07 16:2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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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算是个诗人,那也是因为诗歌比其他手艺更难逃脱‘不合时宜’以及‘被边缘化’,以此我示意自己的可笑。”

去年初《10∶04》出版,Ben Lerner一时间铺天盖地的才名;上一回在这个空间里让我五体投地的作家Maggie Nelson称这部小说是“几近完美的文学”。近年来失忆严重到已有多位亲友表示无法理解我还在买书来看有什么意义,但勒纳老师制造的好几个“文学时刻”我怀疑会今后多年留在我大脑前沿。比如他上一部Leaving the Atocha Station(《离开阿托查车站》)开头,去普拉多,一个男人在画作前嚎啕大哭,引来了整个美术馆的保安,半自传体主人公心里担心的是自己没有像这样“获得深刻艺术体验的能力”。

两部小说有种贯穿的气质,就是叙述者与自己正在经历事情的断裂感,他好像永远不在这里,永远活在“差不多(virtual)”和“真正的(actual)”之间,活在默存先生所谓“冲动”和“才能”之间。勒纳本人其实写小说之前有三本口碑很好的诗集,也因此作为富布莱特学者被送到西班牙写诗,但他出了一本小册子叫The Hatred of Poetry(《憎恶诗歌》),说写成了的诗都很讨厌,打动他的诗句都是去掉回车引在散文里的,因为它们是“诗意的可能性”。他的小说里四处是这种落差的具体形态,就像他总觉得自己西班牙语一旦长进,西班牙女友就不会再觉得他有意思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首平庸的诗,所谓内涵全是对方因为无法交流自己投射上来的。

“可我热爱尝试新事物,并且弄明白我有多恨它们。 ”

杰夫·戴尔的新书White Sands(《白沙》)大致是他《懒人瑜伽》的路子,坐在真假藩篱上的旅行故事。这些年一本本读下来,只觉得戴尔脾气越来越大,像是岁数到了,体力跟不上,就觉得世界处处与他作对。比如他说挪威语里的“散步”应该被翻译成“一场严酷的求生战役”;在塔希提,他说这里的人都太胖了,爱好是“举重”,因为“每次从椅子里站起来都会打破之前的个人最高纪录”;因为笔者在出版社冒充过几年编辑,有些话看得我本能地担心要引起外交纠纷。

他的偶像劳伦斯也是这样,路怒症重度患者,国际级差评师,引的这句就是后者骂完锡兰之后说的(“东方挺傻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几十亿个黑皮肤的笨蛋挤在街上,赶去他们那些恶心的佛寺,跟张灯结彩的猪圈一样”),真的叫“Out of Sheer Rage”(这回重读了一些《一怒之下》,依然是飞动到触目心惊的才情)。戴尔经营的是所谓“失望的艺术”,每每在到达时就开始渴望去向别处,但文章到最后往往与世界冰释前嫌的一幕最动人:地方是永恒的,但我们易逝,旅行的人都像是搁浅在此刻,但既来之,就不妨仔细看看,并捕捉那一点点脚踏实地的出尘之想。

“事实上,或许我们生活中很多——甚至大部分——好东西都在于意识到做这件事的理由都是脆弱和暂时的,但还是不管不顾去做了。”

Adam Gopnik和勒纳差不多,对我来说,都是那种号称“手头几本书结束就会去读”的作者,但心底实际也明白,恐怕要等微博上某位美好的异性提及,才真的会翻开。这本The Table Comes First(《餐桌至上》)是他在《纽约客》上美食专栏扩充而成,探讨“吃”这件事在当代的种种人文含义。生物学家告诉我说,“吃、吵、逃、X”四个F(feeding, fighting, fleeing, fxxxxxx)是诱导人类进化的四大冲动,但戈普尼克却单凭讲道理就让我多巴胺泛滥到要在书房里小跑起来。他说把品酒行家的眼睛蒙上,猜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就是五五开的成功率。“那是不是说品酒师都是骗子呢?恰恰相反,它说明品尝滋味这件事,跟我们其他有意义的体验一样,都产生于复杂的参照系统和互相作用,并因此更为丰富。”品酒并不比艺术鉴赏、文学评论更假,我们的偏好所反映的,从来不是客观规律,而是认识到“偏好”的荒唐之后,还能从共同的信仰里获得某种情感满足。“我们并不一定要相信有亘古不变的绝对语法,才能确知句子是美的。”

“在我们秘密的幻觉里,我们并不相信自己是正当的,我们觉得别人一定是弄错了。”

这句话出自“轻与重”文丛里的《僭越的感觉》,袁筱一老师在译者序里号称自己也深有此感。套用厄普代克表扬欧茨的话,如果有“女文人(woman of letters)”这个词,还有谁比她更有资格。但所谓Impostor Syndrome(江湖骗子综合征)文人都很难逃脱,詹姆斯·伍德文章里写过,有次桑塔格跟他说,她的文章比她本人聪明得多,磨出一篇有时要几个月;伍德说,是啊,评论家都是在大众面前接受教育的人;桑塔格突然急了,指着自己一屋子书说,不对不对,这些书我都读过你知道吗?

我们都活在面对自己藏书的无地自容感中。如果你和我——以及桑塔格——一样,最噩梦的场景是某个看得起的人指着我们说了句(而且他还没说错):这人像是没读过什么书,那么我抄给你这段珍藏多年的文字——没有哪些话比它们更切实地描绘了我的生活和工作状态。作者是《黑镜》的编剧,Charlie Brooker:“我是那种永远生活在恐惧中的人,怕被别人揭穿自己一点水平也没有。不管我在写什么,我都会觉得这他妈写得真是屎,随时都会有人过来把我电脑砸掉。每个礼拜写完专栏,我妻子都会问我,‘怎么样?’我每次都会说:‘我刚刚写出了人类历史上最烂的一坨屎,我真是个贱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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