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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记|粉黛、诗书、水磨调:车前子笔下的苏州

车前子
2016-09-09 15:3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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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苏州,这两个字通过唇齿的时候仿佛就有一种天然的软糯精致,这座古城集“江南”文化的精粹于一身,诗画、园林、曲艺、茶食,样样都在漫长的历史积淀中文人化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虽然,这些年的飞速发展,令苏州展现出了越来越不同于传统的城市风貌,可那个底子是在的。

六月间,作家车前子推出了随笔集《苏州慢》,集结了他为故乡苏州所写下的文字,虽说写的是散文,却处处散发着诗歌和水墨的底蕴,属于这座城的底蕴。

本文摘编自《苏州慢》一书,澎湃新闻经北京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苏州是我故乡,而已而已,而已吧。要说不爱,有点困难;要说爱,也不那么容易。

谁没有故乡呢!我是不是大惊小怪,居然不知不觉写下几百万字苏州,好像前世欠它的债,这世偿还。

粉黛

粉墙黛瓦:“苏州色”。

粉墙好看,黛瓦当然也好看。黛瓦看起来没有粉墙方便,要抬头,或者俯视。在苏州不能老抬头,苏州人讲礼,老抬头会让人觉得骄傲。以至我于黛瓦终究讲不上,对粉墙似乎还能一说。

年代的长短,位置的阴阳,雨痕,树荫,藤影,人家的气息,夜与昼,都会使视线之内的粉墙和而不同,尽管它们都是白的,却白得千变万化。

黛瓦在粉墙头上不露声色地一压,粉墙的白就白得从容、谦虚、内敛、谨慎。

年代长的粉墙,它的白色像是老照片上的白色:从发黄的情境中挺身而出的那小块白色。年代短的粉墙,它的白色像是会劈面的白色、会扑鼻的白色。位置受阴的粉墙,它的白色像是纯棉织品上纤维的白色。位置向阳的粉墙,它的白色像是在飞机上看云的白色。雨痕逶迤的粉墙,它的白色像是从初夏的水稻田里路过的白色。树荫下的粉墙,它的白色像是把梨子皮削掉的白色。藤影中的粉墙,它的白色像是咬出的白色。人家的气息里的粉墙,它的白色像是吃早饭时候的热气腾腾的豆腐浆的白色。夜的粉墙,它的白色像是阁楼上的白色。而昼的粉墙,它的白色像是刚被发明的白色。

苏州诗

张继《枫桥夜泊》太有名了,以致顾颉刚这么说:“山东王子容来游寒山寺,大懊恼,谓受诗人之骗”。我在一篇小文里讲到“夜半钟声到客船”,据我的解释是说夜半钟声之下客船到了。我读这诗时的直觉,我不觉得张继是说寒山寺夜半的钟声传到他正在愁眠着的船上,只仿佛觉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两句诗写夜泊写得很好,因此这一首《枫桥夜泊》我也仅喜欢这两句。

有句话“苏州刺史例能诗”,因为唐朝的韦应物、白居易和刘禹锡都做过苏州刺史,这三人不但是诗人,还是大诗人。韦应物更被称作了“韦苏州”。他的《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的最后四句:

吴中盛文史,群彦今汪洋,方知大藩地,岂曰财赋疆。

一般说来官样文章都面目可憎,韦应物这几句话也是官样文章,却说得动听。这就是大诗人。

“苏州刺史例能诗”这句话,出自刘禹锡酬答白居易的一首诗(《白舍人曹长寄新诗,有游宴之盛,因以戏酬》),这首诗气魄不小,只是不像写苏州,倒像在演京戏,“二八城门开道路”是《空城计》,“五千兵马引旌旗”是《定军山》,“水通山寺笙歌去”是《白蛇传》,“骑过虹桥剑戟随”是《穆桂英挂帅》。或者说他写的也是苏州,只不过不是唐朝的苏州,而是春秋时期的苏州,写这首诗时的刘禹锡还没到苏州,但肯定把《吴越春秋》先学习了,这首诗有后汉赵晔《吴越春秋》的笔法。什么笔法?小说家笔法。

以前的诗人,不来苏州荡,不写苏州诗,就算不上出道,杜甫没来过苏州,着急啊,凑出一句“门泊东吴万里船”后,心情方好起来。

苏州才子

我尤其喜欢苏州才子,水活灵灵,简直像煞水生植物,像煞水红菱,像煞水葫芦。还有莼菜,还有荡藕,还有虾与螺蛳。虾与螺蛳不是,它们不是水生植物,它们是小动物。水生植物虽说有点轻,浮于水面;虽说有点嫩,未经沧海,但味道,正的、鲜的。“奇正”,“奇鲜”,好像除了苏州,都没有这么好的味道。

我对其他地方的才子了解不多,苏州才子我了解下来,他们往往或多或少有这些共性:狗头上挠挠,猫头上抓抓,综合文化素质普遍较高,即俗话所说多才多艺、能书会画兼能说会道;吃饭饮酒喝茶抽烟镬浴洗头擦皮鞋轧朋友,样样精通;知足长乐,扎台型,一团和气,要面子;背后不服气,有时说坏话;说的比做的多;耳食;以及,等等,我并不认为此乃苏州才子不足之处,恰恰是苏州才子风流所在。我认为苏州才子唯一需要商榷的是“偷懒”,他能不独立思考他就不独立思考。但这也不能说是苏州才子的毛病,更多是中国文人的通病,所以如此这般,苏州才子基本上无可挑剔。

昆曲

昆曲的文人化倾向是与生俱来的(以致后来昆曲本子成为案头读物似乎更好),从另一个方面也能得到证明,当初魏良辅在楼头研创昆腔,同时,昆曲理论趋于成熟。这是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说它更多地不是来自于舞台经验,而是传统文人综合文化素质与艺术理想在他研创物上的体现。不像京剧,它在有了百年舞台经验之后,才出现齐如山之流。

京剧有许多流派,以致谭鑫培、余叔岩、梅兰芳、程砚秋的“谭派”“余派”“梅派”“程派”,几乎都是京剧的代名词。昆曲没有流派,昆曲艺人说,与京剧板腔体不同,因为昆曲唱腔用的是曲牌体,按曲填调,依曲寻腔,当然,每个人在唱腔、表演上还是会有个人特点。另一个原因,我认为由于昆曲早熟,所以它就不给昆曲演员提供展示他们自己艺术个性的可能。这大概也是原因。

事到如今,昆曲是反流派的。昆曲的最高境界,就是墨守成规——因为在它一开始的时候,就完美得没有漏洞。甚至可以说是尽善尽美。

我不是五百年前的人,怎么能这么说话?艺术中就是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像王羲之书法,的确横空出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昆曲为什么就不能是这种现象呢?

戏曲中的昆曲,书法中的《兰亭序》。

说到书法,我索性再用它来给昆曲与京剧的不同作比,昆曲与京剧好像是书法中的摹本与临本。昆曲是摹本,越不走样越见珍贵;京剧是临本,可以稍稍参以己意。

临与摹略说:把纸放在帖旁,观其形势而自己书写,像是临渊,所以叫临;把薄纸罩在帖上,一笔一笔地描,它大你大,它细你细,像是摹画,所以叫摹。

昆曲的困难之处——真迹在哪里?

古琴

我对音乐十足外行,但一听到管平湖古琴遗韵,就大为沉醉。以致一发不可收,成为管迷。古人言道“声色犬马”,我一直不理解,年过四十方知道“声”确是魁首,三月不知肉味信矣。于是生出些骄傲,骄傲于管平湖是我故乡人——住在苏州齐门,“北曰齐门者,齐景公女嫁吴世子者,登此以望齐也”(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

有人说管平湖古琴风格像杜甫诗歌,我如果从苏州人这个角度出发,我觉得管平湖更像伍子胥时代的苏州人,有股豪气,雄强得很,又十分多情,但一点也不娘娘腔。《吴越春秋》里有一段,我很喜欢,曾经引用过,再重复一次:

专诸方与人斗,将就敌,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当,其妻一呼即还。

这才是大英雄。管平湖古琴里确有一种大英雄的风云,刚处柔,柔处刚,又不着痕迹。

现代古琴大家里还有一位苏州人,他就是吴景略。吴景略与管平湖一样,身上也有股古风,只是区别不小。管平湖是伍子胥时代苏州人的话,吴景略更像明清中人。管平湖用陶尊喝酒,吴景略用瓷杯饮茶。这当然是个比喻。吴景略古琴风格倜傥,有人说像李白诗歌,我认为更像杜牧,俊逸。

传统

有座城市像博物馆的话,这座城市就是苏州。手艺保存其中,是一座手艺博物馆:放大在黑白照片上,罩着厚厚玻璃。

厚纸灯笼在廊里淡淡地洒着,“洒”字下得太潮湿。因为厚纸灯笼的光,似乎比秋声与黄叶还干。廊很长,腰带般挽着厅堂。廊外有月唇一片,是淡红的,在芙蓉花上(不是芙蓉映红了新月)。这种淡红里带着微黄的光芒,像从本身最深处散文开来的回声:多嫩的月亮,宇宙这只大橘子才剥出的一瓣橘瓤,朝它吹一口气,就会胀开汁水。我站在庭院里,此时的厅堂像坐在榻上。廊里铺地方砖,凉如蔺草编就的席子,在台阶那里露出一角,干净得让人不敢插足。

细细的,从厅堂里长流来昆曲的细水。仿佛磨砂玻璃上的霜毫,传统不是在我们之前,就是在我们之后的一种东西,我想。我继续在庭院散步。突然,被眼前的一幅美景惊住:一位化妆罢的旦角,迎面走来,冲我微微一笑:她大概要上场了,柳枝一摆,消失在长廊的那头。我似乎微微晃动着,等她消失,我才想起她是我认识的昆剧演员。在台上,我并没注意到她,我注意到的只是她演的杜丽娘,而在台下呢,她仅仅是一位可以聊聊天、说说笑的朋友。那一刻,我像一条空空的长廊被脚步声响过,看到一只消失或行将消失的手,像我们的脸和身子在手艺的黑黑白白中又浮出了,在某种黄昏的手艺里。

可遇而不可求:庭院、长廊、新月、厚纸灯笼、浓妆的旦角与散步的我在非舞台上相遇,也就刹那,我听到只手浮出之声。面对传统文化,我们常常看到的只是手艺。当能握住手艺背后的那只手,哪怕只轻碰一下,那么,所谓传统,我们根本用不着刻意去保护、去弘扬,就能“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苏州慢》,车前子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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