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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神保町觅浮世绘春画

冯洁音
2016-09-11 17:2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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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京住了两天半,去了三次神保町。读过《神保町书虫:爱书狂的东京古书街朝圣之旅》才知道有这个地方;多次去徘徊,因为先前在京都的京阪书房买到本现代书林1983年出版、江口孝夫的春画研究《江户风流夜色》。此书装帧朴实,论述文字中插入小幅黑白图画,似乎更注重学术研究,我想是否还能在神保町旧书店搜罗几本类似书籍,拿回家置于客厅书架也不会妨碍观瞻。初次惊艳浮世绘春画,是某年在柏林洪堡大学门前的旧书摊偶遇画册《朝露》,薄薄小书印刷质量一般,但收入江户时代浮世绘名家的美人和情爱代表作,包括菱川师宣、鸟居清满、铃木春信、胜川春潮、喜多川歌麿、歌川丰国、歌川国芳等大师。

几乎所有著名浮世绘画家都创作过大量春画,喜多川歌麿创作的春画数量甚至超过其他题材,他最著名的《枕边诗》现由大英博物馆收藏。日本春画英译作Shunga,我更喜欢给这类画作自撰英文词Spring Palace,以缓和中文对应词的负面效应。我不怎么喜欢中国古代春宫画,总觉湿答答滑溜溜,人物表情暧昧,但日本浮世绘春画却很有魅力。画家精心绘出各色场景和华丽的衣着服饰来烘托主题,画中男女常常解带而不宽衣,关键部位造型极其夸张,在堆叠起伏、花样繁复的服饰遮掩之间奇峰突起。男士很有些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女子则神情各异,有些心不在焉若无其事,但大多很陶醉。于斯曼钦佩画家对情感的“惊人表达”,斯特拉文斯基则批评说“不性感,更像医学绘图,但不准确”。画家让人物摆出奇妙的姿态,四肢突兀出现在不可能的位置,关键部位偏离主体单独(更多是成双)发挥作用,目的是在平面上突出重点,颇有些后来毕加索的效果。其实这种画面带点夸张更好,因为那本来就是一件无法如实表现出美感的事情。

日本春画很多直接展示情事本身予人的极致快乐和满足感,画中女性并非曲意奉承的被动角色,这可以从她们脸上的表情得知。关于春画最为生动的描述出自龚古尔:“激烈,或几乎可说是狂热的交媾;情难自已的一对男女纠缠翻滚,撞翻了卧室的屏风;身体交汇,融入彼此;热烈的激情,半推半就的拥抱入怀;痉挛癫狂的双脚,脚趾凌空翘起;忘乎所以嘴对嘴的亲吻,半晕眩的女子,头朝后仰几乎要碰上地面,神情极乐好似灵魂出窍,浓妆艳抹的眼睑下紧闭的双眼;最后是力道,那强有力的线条轮廓描绘出的……几乎可与卢浮宫米开朗基罗塑造的那只手媲美。”

歌川国贞的春画

看着这些色彩艳丽的画面,人们最想知道的是,用途何在?据说武士、商人和家庭妇女这三种人拥有最多春画,武士相信春画有抵御死神的功效,将其藏在盔甲里,商人则认为有防火功能,常常笼在袖中。这些显然只是托辞,实际当是用作自我慰藉的辅助手段,因为武士和商人常在路途,而他们的妻子也独守家中。也有说用作性教育,新娘出嫁,父母常会拿一本春画放在嫁妆中。有学者认为画中夸张的姿态描绘很难起到准确“教育”作用,但想来至少可让未涉世事的新人有个“思想准备”,不至于像莫泊桑或张爱玲笔下的新娘那样惊恐不已。

人们还好奇为何日本春画中的男女大多衣冠楚楚,头发纹丝不乱似赴宴而非享受床笫之乐。学者解释说日本人过去男女共浴,对异性裸体没有神秘感,因此裸体画面不像今日会立刻予人色情联想。画家着力描绘衣着服饰来表现人物身份,高级妓女和著名歌舞伎演员盛装打扮出现在春画中,或许有“名人”效应。有些春画很可能是应妓院客人之请而作。曾在青楼流连忘返的客人终于要回家了,想要一张画留作纪念,于是画家巧妙地在同一画面再现男人对特定女人的初次印象和终极感受。终极感受自不待言,而初次印象通常由服装和头饰构成。永井荷风曾谈到对浮世绘的喜爱,欣赏画中“游女”和艺伎在春花秋月、夏日鸟鸣和冬日雪落中的身姿,感觉“可亲可怀”,观看春画的人们想来也有类似心情。画家还通过精心描绘服装纹饰来炫耀精湛的技巧。画中服饰反映流行时尚,常为普通女人仿效,可能还具有广告作用。今天我们也能通过春画了解当时的衣着时尚,例如女子激情迸发之际红色内衣翻卷在华丽的服饰外面,这种将红色长袍式内衣穿在和服里面的方式现在恐怕已不再流行,但却一直延续至竹久梦二的时代,他就曾经记述过陪同女友购买红色内衣的情景。

春画表现江户时代妓女和歌舞伎演员的世界,画家往往将当时东京都最大的烟花场所吉原用作春画背景,但春画的场景和角色不仅仅限于妓院,有相当一部分以居家场景来安排人物,描绘中产阶级男女婚内或婚外情事,是日常生活在情色层面上的展开,例如溪斋英泉的《艳色十二》表现妓女,也表现秘密情侣或夫妻性爱。喜多川歌麿擅长用画笔捕捉特定时刻人们的感受和表情,他的系列春画《枕边诗》作于1778年,展示性爱时的丰富情感,细致刻画恼怒、期盼、欢乐或痛苦的神情。在他最为著名的一幅画中,一对男女脸贴脸柔情对视,女子背对观众,内衣略微褪去,头部和身体有一半遮挡住男子,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男子的面庞,男子一只眼角从女子发际露出,那专注的眼神以及整个画面传达的温柔情感令人遐想。

喜多川歌麿的春画

浮世绘春画也偶尔表现暴力和性侵行为,但相对数量不多。画家以画面讲述故事,再现古典或流行小说以及歌舞伎情节,附题诗句或对话,有时甚至以嘲讽的笔调改写古诗词,调侃道德教训和名言警句。不少春画多幅成册,有连贯情节,略似现在的连环画。铃木春信的画册《风流艳色小豆人》包含二十四张春画,描绘某人喝药酒后身形变为豆粒大小,到处观看别人做爱,最后得出结论说,乡下人的做法和城里人有点不一样。画家还常借物件来传达象征意义,例如梅花象征处女,女子腰带打结在前面表示妓女,剃光的头顶表明成年男子等。有时画面直白,态度理所当然,连事后该如何打扫战场都描绘出来,常常是女性手里抓着纸巾,让观者莞尔的同时也感到这些画面恐怕真能起到“教育”作用。

我们今天看来如此惊世的春画在江户时代司空见惯,人们对性的态度相当开放,春画创作最盛时期大约一年出版十多种画册,春画甚至可以在图书馆里借到,也会陈列在类似画廊的地方。1804年喜多川歌麿等浮世绘画家遭罚,受枷手五十天之刑,罪名是“有伤风化”,主要还是因为把丰臣秀吉画入不恰当的场景中,并非真的因画多了艳色美人。进入明治时期后,日本人接触西方文化的机会多起来,他们拿出自己珍藏的春画让西方人一同欣赏,结果常常遭到鄙视,春画被视为“封建残余”。1872年明治政府禁止发行春画,随着文化艺术和社交礼仪概念和态度的转变,加之摄影的兴起,春画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2005年,鹿特丹当代美术馆举办了迄今最大的日本春画艺术展,“春潮涌动:日本江户时代情色梦幻”,展出近二百幅春画。2013年大英博物馆经过四年的研究和筹备,也举办了春画展览,展出一百七十幅作品,并出版展览目录《春画:日本艺术中的性和愉悦之情》(Shunga: Sex and Pleasure in Japanese Art),收入展品以及三十多位学者撰写的文章。这次展览最引人注目的画面之一是葛饰北斋融汇荒谬与色情的《章鱼和海女》(英译作The Dream of the Fisherman's Wife),而此前欧洲人所知最多的是他的浮世绘《神奈川冲浪里》。2015年9月,日本也在东京永青文库美术馆举办了春画展,前来参观者众多,排队达半小时之久才能入场。

溪斋英泉的春画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日本才开始正式解禁春画出版,逐渐出了不少画册,尤以1997年河出书房新社的一套大开本二十四卷《浮世绘春画名品集成》为佳。两本比较值得一提的英文书籍是《枕边诗》(Poem of the Pillow and Other Stories, Phaidon Press, 2010),收录著名浮世绘画家的春画作品,附带对许多画面,尤其是细微之处的详细解说。另一本则是大英博物馆2013年展览目录。

那日我去神保町,出地铁站就见有书店出售浮世绘画册和相关书籍,有三彩社1969年出版的竹久梦二画册摆在门外,售价仅五百日元。我还看中一本芳贺书店2010年出版,福田和彦编的《秘版草纸本浮世绘》,画册装帧典雅,售价一千五百日元,但我不想当即买下提着一路走,准备先逛其他书店,回头再来。神保町并非我想象的那种狭窄街道两旁书店家家紧挨的情景,不过在一个街区能看到这么多书店也属震撼。我总觉得时间匆忙,每进店门就着急浏览书架,忘记看书店名称。有书店出售初版书,川端康成《浅草红团》售价两万日元。大岛书店架上的比亚兹莱印刷粗劣似复印,字小且模糊,看见他笔下毫无意义的菊花朵朵,只觉好笑而已。有书店专营英文书,我随手翻阅玛丽•麦卡锡著《弗洛伦萨的石块》,恰好看见她挤兑但丁。逛到内山书店,极左极右书籍都有,可我基本不感兴趣。各种书店书籍堆山塞海,我逛店又从来不喜上楼,很难淘到心仪的书。

走去浅草寺,发现同国内景点无异。再乘地铁回神保町去买先前相中的浮世绘,然而在大街上来回兜了几趟,都没找见那家书店,深感失落焦急。有陈设相似的书店,架上摆着《江户时代浮世绘》,开本略小,风格类似,我数次拿出确认是否我在找的那本书,无意中瞥见店员的眼神,倒有点尴尬起来。后来下起了雨,书店大都用油布蒙在门外廉价出售的图书上面,还有书在雨中淋着,买回去恐怕也难保存。但是纸张好或许无需担忧,有些修复的古籍曾经泡在棺材水里好多年,似乎也不妨碍收藏。我在一家英文书店进出几次避雨,翻看书籍,见有威廉•莫里斯、布莱克和王尔德等人多种。后来读苏枕书,她曾提到进旧书店只看不买,店主恐怕不高兴,然而我当时并未注意到店主有何不悦,或许他们也能理解避雨人的境遇?

第二日又去神保町,这次特地留意书店名称,顺便拍些照片。旧书店顾客不多,这些店必定要有些老底子才能维持。湘南书店内一半店面陈列古籍,包括聊斋绘本等,另一半摆放色情碟片,墙上写着请勿拍照。店主自顾自听收音机,头都不抬。风月洞书店出售陶瓷类书籍,另自卖一些古董陶器。店内还有中国版画集,我抽出看看封面几个劳动人民,似当年左翼出品。五点钟书店陆续关门,有店员在收拾门前摆放的碟片,不禁好奇是否有盗版。书业凋零,书店在逐渐消失,饭店多了起来,毕竟饮食男女才是人间真谛。

终于被我找到了那家店那本书,可惜只有下册,问看守店面的两老夫妻是否还有上册,他们翻寻一顿无果,最后帮我精心包好两本图书,送出店门。我回到酒店才万分惊讶地发现此画册乃洁本,所有关键部位都漂浮着银色的云彩,一时间心情沮丧,颇似那年购买了中华书局的《金瓶梅》,回家才发现各处略去数百字。然而人们常说《金瓶梅》真正的好处在于生动的语言展示旧日社会生活场景,洁本让你更注重欣赏文字而不至于走神。同理,翻阅洁本春画,专心观赏美丽的服饰花纹和人物神情百态,但丝毫不为情色所动,这恐怕才是一本正经、值得称赞的严肃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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