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枪击与选战背后的美国社会：分化严重，两党撕裂陷内耗

当地时间9月26日，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的第一场电视辩论拉开帷幕，标志着本年度美国政坛“大戏”进入冲刺阶段。

近期在美国各地频繁爆发的针对各类人群的枪击事件，以及随即而来的骚乱与焦虑，再一次提醒人们，笼罩在美国这片土地上的，绝非仅仅是“天选之地”的光环，还有日益激化的社会矛盾和亟待解决的社会困境。

冲破选举季的喧嚣，应当如何认识美国这片“天命之地”上实际存在的社会状况？在200多年前由“宪政之父”们所设计的美式民主政治如何面对当今的美国社会？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近日专访了旅居美国洛杉矶的资深美国法律政治学者张军，纵论大洋彼岸的社会与政治大势。

种族、贫富、党派，社会撕裂严重

澎湃新闻：就您观察而言，美国现今最显著的社会矛盾有哪些？

张军：美国社会比较显著的矛盾，大体可以分为三个层面。这些层面的矛盾也基本就是本届总统选举中讨论的热点。

首先，不同肤色人群之间的矛盾愈加激烈。尽管美国已经通过上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为黑人争得了法律上的平等地位，但整个社会距离真正的人人平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例如，在美国“去工业化”和“城市空心化”浪潮中，黑人成为最大的受害者。富有的企业家可以将工厂转移到劳动力成本更低的地区，收入殷实的白人居民也可以将住所搬到环境优美的城郊，但是贫穷的黑人居民却无法承担起举家搬迁的成本，只能继续居住在就业岗位稀少、税收来源有限的城市中心地带，并饱受贫穷、毒品、枪支泛滥和教育缺失之苦。

美国政府，尤其是过去一段时间的民主党政府面对这一问题的策略是通过各种优惠和补贴，对黑人社区“输血”，但由于并未改变大部分底层黑人的生活环境，因此效果并不显著，反而在大选中被特朗普抨击，后者曾经质问道：“黑人兄弟们，你们这么多年支持民主党得到了什么？而如果你们转而支持我又会失去什么？”。特朗普宣称，应当为黑人提供依靠自身努力“造血”的环境和条件。

另外，美国社会的贫富两极分化进一步加剧。在美国，最穷的穷人和最富的富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并且开始互相仇恨，甚至有水火不容之势，这让美国的社会稳定变得十分脆弱。随着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发展，任何一个地方局部矛盾的爆发都有可能在整个州甚至整个地域内激发对立和冲突。

从政治体制上，美国选举制度中的党派撕裂日趋激烈，有大量的选民和选区变成两党中某一个党的“死忠”，而持中间态度的选民数量急剧下滑。这导致政客们为了保证自己的选票，就必须越来越顽固地拥护本党的政策主张，而放弃和其它党派协商共识的可能性。举例来说，如果一个选区90%的选民都是民主党的拥趸，那他们选出的民主党众议员即便觉得共和党的主张再有道理，也不会冒险去支持对手的主张。这为两党之间达成共识、通过立法推动社会变革带来了非常大的阻碍。我们可以看到，奥巴马任期内试图推行的移民制度改革就因为共和党议员们拒绝妥协而作罢，而其医保改革尽管得到推行，但在执行过程中也困难重重。

澎湃新闻：有报道称，美国黑人在遭遇警察暴力和过度执法时的死亡率过高，并且在此类事件发生后，涉事白人警察也常常能够免于被定罪。你觉得这是否符合事实？是否有适当办法解决这一问题？

张军：这种描述确实符合事实。但同时要看到，这种现象与美国的社会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们知道，美国是一个允许自由持枪的国家，统计显示，目前美国公民在国内持有的枪支达到3亿条之多，而美国的人口也只有3亿人而已。在这种情况下，警察的执勤环境其实是非常危险的，随时有可能被打死打伤，因此其在执法时的精神也高度敏感而紧张。陪审团成员在做出决策时会对这一点予以充分考虑，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在执法过程中击毙黑人公民的警察最终被判无罪的原因之一。

但无论如何，黑人在警察执法过程中丧命的概率明显偏高，这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社会问题。这一问题的历史根源非常久远。由于美国曾一度实行奴隶制和种族隔离政策，白人警察对黑人来说曾长期扮演着欺压者的角色，导致后者对前者成见极深；而白人警察也对黑人抱有犯罪率高、危险的刻板印象，因此在面对黑人执法时抱有侥幸心理，认为自己就算过度执法导致对方死亡也无需承担责任。

要想解决这一问题，需要全社会花费大量时间、付出大量的努力。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加强白人警察和黑人社区之间的互动和交流。毕竟，警察存在和执勤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所在社区的安全，而非杀害所在社区的居民。如果美国陷入了“警察执法-黑人死亡-爆发骚乱-加强警力-更大的骚乱”这一怪圈，对整个社会的稳定非常不利，也不是解决问题之道。

特朗普与奥巴马具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性

澎湃新闻：面临这种情况，美国的社会和政治体制是否仍然有自我纠错、自我革新的能力？

张军：任何一个美国社会的观察者和研究者都必须承认，美国从建国以来一路走到今天，曾经经历了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而美国的民主政治则是多次重大变革的推动者。目前，如果这一体制仍想扮演这一角色，所必须的一点就是克服两党撕裂、重塑政治共识。美国有一部分比较乐观的政治学者认为，美国的政治体制有一大特点，就是它会周期性地弥合两党撕裂，每隔一段周期就选出一个能够凝聚两党共识的总统，跟上并引领社会变革的潮流。

美国的政治体制基本是在200年前设计完成的。这套体制的设计者们当时考虑的主要问题是如何对公共权力，尤其是政府的行政权，进行限制，即所谓的“防止总统变成国王”。不过，这套体制在社会面临变革时，却会制约政府推动社会变革的效率和力度，让政府将大量的成本投入在无谓的内耗之中，施政成果却乏善可陈。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待即将进入高潮的美国大选以及唐纳德·特朗普这样一位“非主流”的总统候选人？

张军：要知道，传统上美国普通群众的政治热情参与度并不高，一旦有哪届选举的投票率（指投票人数占具有投票资格总人数的比例）超过50%，都能算得上相当轰动的大新闻。在这一语境下，特朗普和奥巴马之间存在某种相似之处：他们都成功地将一大批平时不关注、不参与政治的人群吸引到政治议程中来：奥巴马吸引了黑人和年轻人，而特朗普则吸引了低收入、低学历的中年白人男性。这是他们能够在选战中取得一个又一个战果的关键。

张军：随着越来越多的普通百姓被奥巴马和特朗普们吸引而参与到政治进程中来，真正关心美国政治的公民也会越来越多，当足够多的人意识到美国社会存在的问题以及解决的必要性，而不是试图逃避它们时，美国或许会迎来下一个能够凝聚两党共识的总统。

值得强调的是，本届总统大选两党的候选人争议都颇大，很多人对希拉里·克林顿和特朗普两人都不满意，这使得他们更倾向于在投票的最后一刻做出决定。因此，本届大选的选前民调结果的参考价值，与其他年份相比相对较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