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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剧《月亮和六便士》:你选择月亮,还是六便士?

小夏
2016-09-27 16:50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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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和六便士》剧照

在舞台剧舞台上,有一个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剧本”的质量是一部戏质量的关键。所以对舞台剧人来说,将已经具备读者群和知名度的小说改编成舞台剧,是顺理成章的行为。但这样做同样冒风险,成熟的读者群也意味着早已风起云涌过的文学评论,其种种观点成为了观众们看舞台剧前就已先入为主的观念,无论是对它奉为经典的追捧还是对它形式内容的批判,都使其比一部全然原创的舞台剧更容易受到质疑。

舞台剧《月亮和六便士》正是如此。

不过这部戏却远好过我的预期。上演后,各方多有好评。作为传奇人物传记类的舞台剧,算得上是成功的作品。

今天,我想说点别的。

在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这部戏的导演邓伟杰说:“我们生活在大城市,发达地区的人,为了脚下的六便士,往往都会把心中的月亮掩藏,即使得到看似美好的生活,但心中仍是空洞。排演《月亮和六便士》,是一次与毛姆的剧场约会,也是一次和理想的灵魂对话。”

这部戏的编剧李然说,“毛姆其实呈现了从‘六便士’到‘月亮’的过程,但是如何取舍,如何判断,他并不告诉我们答案。同样,我们也希望能够激发观众的思考。”

编导两人对于《月亮和六便士》的推崇,是显而易见的。

毛姆被称为最会讲故事的人。

在文学界,《月亮和六便士》成名已久,作为英国小说家毛姆的代表作,它讲述了伦敦一个四十岁的证券经纪人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突然抛弃了一切离家出走,用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余生去追求绘画梦想的故事。毛姆以大名赫赫的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的故事为灵感来源,勾画出一个离经叛道,生前为世人所唾弃死后却爆红的画家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形象。故事情节曲折离奇,读起来一气呵成,而最重要的,这巨大反差的传奇人生,让人内心震动。

整出戏的最后,演员在台上说,“《月亮和六便士》这部小说发行之后,成为了文艺青年心中的圣经。”

台下有观众默默发出了笑声,心里似乎有一丝共鸣,但也有一丝陡然飘过的尴尬。

和所有从著名小说改编过来的舞台剧一样,改编的编剧、导演,显然对小说原著以及剧中主要角色“查尔斯·斯特里克兰”有种难以抑制的崇拜,这种感情驱使他们用执着细致的态度打磨这部舞台剧,但同时也无法自控地去美化人物和故事本身。

原著小说中,第一人称是一个小作家。整个故事可以分成三个部分,通过他在伦敦结识斯特里克兰一家,在他第一次见到斯特里克兰的时候,他就觉得“斯特里克兰德是个无聊的家伙,沉默寡言,对艺术、生活都没有兴趣,一个索然无味的有钱人”。随后的两个部分,讲述了作家去巴黎和斯特里克兰的接触,再到无意中在塔希提岛听说了斯特里克兰生命最后的故事,这个作家通过他的所见、所闻,以及他人转述的种种,构建出了一个个性奇特的斯特里克兰形象。这种视角的使用极其巧妙。这三个部分使得作家构建出了这个画家惊人的一生。他像是被“魔鬼附身”了一般放弃了美满的家庭,优越的工作,一头扎入后面十年穷困潦倒、饥寒交迫的生活中却甘之若饴,他被众人目为自私卑鄙、道德败坏的人,但却毫不在乎,他对家庭、爱情没有任何道德责任感和留恋,只是一心要满足他心中的绘画梦。

但有一个贯穿始终的特点,就是这个人“让人讨厌”。

即使在塔希提岛,斯特里克兰心中真正的精神故乡,在当地人的眼中他也不过是一个穷困潦倒、卑鄙而毫无信用的混混,换句话来说,斯特里克兰是个无法让人产生好感的人,别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但恰恰是这样一个集合了人渣、混混、无赖习性的人,一个极度自我、不顾他人的人,在他死后,成为了公认的艺术天才,备受追捧,这样巨大的反差,也是这个故事最亮的线索。

有人说,艺术家都是疯子。这话某种程度上有一定道理,他们往往固执于自己所朝拜的“圣地”,而将生活抛诸脑后。而斯特里克兰更是一种极致,这种极致就在于,他挑战了道德人性的底线。

但显然,编导希望对他的“卑鄙”有所美化,这种倾向在塔希提岛尤为明显。之前不顾任何人死活,残酷无情的斯特里克兰在这里会和人们友好交谈,喝酒聊天,会对土著女子温柔和善,会和众人一起翩翩起舞,会用画作来抵偿种植园主的帮助。这个人似乎突然变成了一个“暖男”,而且高大英俊,气度非凡,成为了一个一般意义上的舞台剧男主角。

而在全剧最终,这种“正常化”更升华成为“英雄化”。本剧最长的一段独白,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在岛上对自己的回顾,讲述了自己这些年顶住了种种舆论压力,坚持寻找绘画梦想,最终来到了这个精神家园的经历。当然,必须承认,这是全剧最精彩的一段独白,演员表演到位,渲染效果到位,主题升华目的明确。但这段独白却分明将斯特里克兰塑造成了一个精神英雄,配上恢弘的背景音乐,显得高大伟岸,英雄豪气。在此之前,众人口中的卑鄙小人,也似乎显得过于英俊潇洒、气质出众了一些,这样的形象,真的是小说中的那个“当了十年混混、无赖,让人生厌”的斯特里克兰吗?

显然,舞台上的查尔斯·斯特里克兰这个人物和小说中的形象有不小的背离。

将人物描绘成英雄,是对小说改写中容易出现的倾向。诚然,我们都很难抵抗戏剧中那些激动人心的英雄桥段,在见证以个人对抗命运时的壮烈之气隆隆袭来时我们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只是,这部小说之所以动人,或者说,斯特里克兰的生平故事之所以引人思考,恰恰是他的为人和他成就的巨大冲突所带来的思考。恰恰是一个足够卑鄙的人,却有着超越常人的天才,一个足够自私的人却也足够勇敢所带来的心灵冲击。斯特里克兰是真正的天才,但他也极度的冷漠、残酷,他对生活的任何地方都毫不在意,只能在自己孤独的心灵世界里才找到美。这种极致孤独所表达出来的极致精神世界,让我们震撼。毛姆原著中所展现的“艺术与生活”的矛盾”在“斯特里克兰”身上赤裸裸地展现出来,两者的对立冲突之尖锐,成为了斯特里克兰带给人们的独一无二的人生寓意。

《月亮和六便士》剧照。微博@鬼马书生蒋佳琦 图

如果斯特里克兰成为了一个主流观念里的“英雄”,那他那种极致孤独下的悲剧,就被大大削弱了,而能引起的反思的力度也就削弱了。

相比之下,斯特略夫这个人物则成功得多,他的性格几乎是斯特里克兰的反面,与人为善,但是才能平庸,肯定斯特里克兰的才华并且尽全力帮他推荐画作,在他穷困潦倒时还将他接到家里救了他的命,而当发现了他妻子和斯特里克兰的奸情,他妻子因为羞愧自杀后,依旧能在斯特里克兰的绘画中发现美。他一心为他人的善良本性让他成为了一个不被人重视的庸碌好人,成为他人踏进土里的马前卒。但是斯特里克兰对他毫不领情,以怨报德,这更加剧了斯特略夫的悲剧。

当时扮演斯特略夫的演员,在发现他妻子和斯特里克兰的奸情时,是用非常软弱的语气问了一句:“你们……你们在干吗啊?”这一表达可谓神来之笔,这个人物的性情呼之欲出,在我们心疼旁观的这个人物的悲剧命运的同时,斯特里克兰的自私残忍在前者的衬托之下,简直如芒刺一样抵着我的后背,让我一身冷汗。

另外,毛姆的小说没有明确表达人们到底应该选择“月亮”还是选择“六便士”,因为真正让人们感受到生活之复杂的,恰恰是哪一种选择都有善有恶,都会获得某种层面的美好和崇高,也将伴随对他人或是自己的伤害。毛姆说:“我想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你认为你应该对社会做出什么贡献,应该对自己有什么要求。”而毛姆自己,后半生生活富奢,其实也并非那个简单追随“月亮”的人。

这恰恰是毛姆小说超越一般文学作品的意义所在,真正的生活不是非善即恶、非此即彼,并不是黑白分明的一刀切,而是有得有失的选择。这,也伏笔着真正的反思。但这部戏,似乎将更多的笔墨放在了歌颂之上。编导都在引导观众,去体会追寻“月亮”之举的伟大,这一做法,恰恰把全剧最具有意义的“选择感”给消除了。于是在全剧最后,斯特里克兰英雄般的独白重复出现了两次,而旁白们最后用全然跳脱的身份歌颂了这个人物的精神追求。在一丝尴尬的出戏感掠过心头的同时,也为这样的结尾感到某种遗憾。

不过,不论对这部舞台剧怎么挑刺,我还是要给这部戏打个高分,故事本身情节、内涵兼具,当然这其中毛姆的小说占据了一半的功劳。但是建立在小说基础上的整个作品完成度高、编导所要表达的主题突出,在改编过程中,整体节奏掌控精准,流畅舒适。而更难得是,人物构建丰满,全剧并没有陷入只突出主角性格而配角化为脸谱的泥淖,而是将人物丰沛地构造起来。斯特略夫、布兰奇、斯特里克兰夫人、土著老太太等,性格矛盾鲜明,很让人欣慰。(不过其中,斯特里克兰夫人似乎显得更为可怜了一些,在原著中掩饰在贤良性情之下的自私冷酷因为剧情的删减,没有表达充分。)而整体舞台表演也非常引人。这些评论用在这部戏上并不为过。而在同类型的经典小说改编剧中,它的优势更为明显。

原小说中,结尾部分显得富有深意:

“有句《圣经》上的话来到我嘴边,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知道神职人员认为俗人侵犯他们的领地是有点亵渎上帝的。我的叔叔亨利做过二十七年惠特斯特布尔的教区牧师,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他往往会说,魔鬼总是随心所欲地引用经文。他记得从前一个先令就能买到十三只上等的牡蛎。”

毛姆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是《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里的:“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自己被论断。”

或许这个看似突兀的结尾恰恰是这个故事的精髓所在。

我能理解在对一部小说的改编中所遇到的困难,在删减过程中由于舍弃而不得不削弱的经典内涵。只是对于作品的完美,是个持续追求过程,不是吗?

是选择“月亮”抑或是“六便士”?上帝始终在微笑。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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