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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阿城谈中国世俗与中国文学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傅适野
2016-10-01 08:07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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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8日下午,中国人民大学的一间教室座无虚席。大家都在等待作家阿城。阿城不常出现在公众面前,连他自己也笑着调侃说:“我习惯跟不超过20个人讲话,人多了,我就有点热”。在短短一个多小时的讲座中,阿城围绕中国世俗与中国文学,从艺术聊到文学,从古代聊到当代,从中国聊到世界,从世俗聊到先锋小说。以下内容为澎湃新闻根据现场讲座的整理。

阿城在中国人民大学讲座现场。

在艺术的颠覆性上,中国基本处于前现代

现在说先锋小说实际上是西方概念,为什么从西方来,因为那时候的西方已经完成现代化,走进后现代了。实际而言,现代性是针对欧洲一直以来的专制,将其颠覆掉,一个是政治上的宪政民主,那时候的国王有绝对的权威,会变成象征性的,比如英国,英国一开始比较好,在这方面的经验比较成熟。同时我个人觉得英国对中国的启发是最大的,或者最值得我们去研究,为什么?因为也一个帝制传统、皇帝传统。中国皇帝的潜意识一直没有消退,我记得那时候我从云南回来正赶上改革开放,1980年回来,那时候有些人倒卖牛仔裤。牛仔裤本来是工人穿的,比较结实,后来变成高级消费品。卖牛仔裤的人给我一个名片,说以后你要买或者你朋友要买,你给我打电话,我看这个名片上写的是“总裁”。我说你手下有几个人?他说就一个人。我说那怎么叫总裁?他说自己管自己就行了。很多这样人的拿出“总经理”、“总裁”等名片,都是最大的。这其实是皇帝思想的投射,一旦有机会就要过一下瘾。现在有些换成“大师”,比如我在大街上看到“皇家牛肉面”,一个平民食品前面要加“皇家”。所以我们潜意识里做皇帝这件事的权威一直都在。而现代性首先颠覆的是这个。

第一次颠覆的是君主立宪派,现在英国女王是象征性的,整个国家的运转靠议会和政府总理大臣。另外一个是日本和欧洲君主立宪。这个是怎么完成的?——其实是现代性完成的,把绝对权威颠覆了,颠覆后才有可能有现代。 一战的时候有些没有颠覆,但立宪这件事情比较普遍,或者民主政府已经基本实现了。但为什么会发生一战?欧洲认为自己是文明的,就怎么会发生一战进行了深刻反省,反省一战的积极成果是对现代性要继续走下去,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但接着发生二战,二战的希特勒是选上来的,所以做了一次集权、专制,知识分子又反省:为什么现代性建立之后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二战之后,关于现代性的问题基本固定,政治上的权威要被颠覆。

与之相应的是什么?以小说为例,或者扩大到艺术时,什么叫现代艺术?现代艺术首先是不承认一个继承的、已经在的系统,因此先锋Avant-garde,其实是侦查连的意思,首先突破,后面跟上,所以先锋是关于颠覆主流话语。如果文学有一个主流话语去颠覆它,绘画上有一个主流话语去颠覆它,音乐上有一个主流的话全颠覆它,这里面其实非常清楚,比如对于古典音乐的颠覆。在绘画上,为什么杜尚的小便池很重要,作为颠覆性的东西,也就是说什么是艺术品、什么是展览、什么是展品等一系列原来古典绘画里或者沙龙性质的展览、国家控制的展览,都用小便池做一次颠覆。从小便池之后,大家对绘画有点莫名其妙,说这个是画吗?

其实这些东西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有影响,也就是说五四倡导的问题是现代性。但中国的现代性一直没有解决,因此现在——虽然大家穿的、吃的、用的,好像跟现代国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颠覆性上面,在艺术上的颠覆上,我们基本上是前现代。如果我们对自己、对现代艺术有一个比较清楚认识时,会比较踏实一点。比如余华,当时说是先锋作家,但是我看不太像,我觉得王朔是,因为余华是另开一桌,系统语言是一桌,我另开一桌,你开的这个小桌,但那个大桌还在正常吃,这个不叫颠覆。王朔的语言是大桌语言,但是大家吃一菜时觉得味道不对,是不是坏了?这才是颠覆,原来的意义被颠覆了。所以我认为中国的现代小说家或者先锋小说家是王朔,这个颠覆性非常大。90年代这么多先锋作家没有完成这件事,他们在主流的大桌上开了一个先锋的小桌,大桌没有被黜。

七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文学上不断有这么大动静时,一个原因是那个时候没有现在丰富,所以文学承担了非常多的任务,比如新闻的,比如说评论的。到了九十年代末期至本世纪时,国家比以前开放得多,这时候文学就不承担那么多任务,所以相对地回到它本分的地方。回到本分地方时,大家的注意力不在上面,有那么多的东西,要发表自己的看法,自己不必借助文学,现代文学、微信都提供这个场所,所以文学这部分也不承担。慢慢这个文学回来了,文学到底承担着什么,这个问题现在讨论比较有意义,否则之前会跟其他很多意义勾结在一起,谈不清。

阿城在中国人民大学讲座现场。

社稷与国家:中国的世俗与绝对权威的对抗

20年前的《闲话闲说》,今天在人大这里重提,更多是将文明和文化做一些联系,也就是说中国人的基本文明和文化状态没有我们想象的这么糟糕,现在当然有很多人忧心忡忡,那么多人忧心忡忡的时候证明这个社会没有崩溃,如果都不忧心忡忡,那么这个社会已经崩溃了,不需要再操心了。

忧心忡忡这个东西是我们的文脉,该文脉是由原始儒家传下来的,也就是孔子传下来的。孔子是雅斯贝尔斯所说的公元前800—200年时世界大文明不约而同产生的一些觉醒者,就东方来说,孔子是一个。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觉醒者面对的是什么?面对的是巫教社会,巫教社会只有集体无意识和集体潜意识,没有个人思维。没有个人思维才决定了古代思人著述。自己但凡有点想法时就要跟人家不断地说说,有机会就会有著述。孔子有个人意识和思维,很有名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四样(怪力乱神)就是巫教的本质,不谈论这个,但弟子一定会问他,因为处在一个巫教的社会,这个社会正好是中国的礼慢慢转变的时代,孔子转的快,不谈巫教的东西。我们看到老子讲“道”,讲这个讲那个,不讲神也不讲怪,所以老子也是“不语怪力乱神”。因此这两个人都是轴心时期的代表人物、觉醒人物。看《论语》时,孔子碰到人,说你的样子长得很像丧家犬的人,或者你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这些人都有自己的思想。从这些技术来看,那时候有一批人处于觉醒状态,对于集体无意识的东西已经突破了,开始有个人、个性的思维。

那么为什么有这样的东西?和中国文明发生的关系在哪儿?中国人很早开始叫自耕农。自耕农,我们老觉得好像都是农场、都在一起干活,不是的。以前有井田制,劳作、农作的井田制,什么是井田,为什么要划分成这样的?其他的是私田,也就是“井”字其他的这几块是私田,这些私田是自耕农,但他们要耕种当中的这块公田。对此,《诗经》里明确说,公田里那儿下雨了(“雨我公田”),“遂及我私”,表达清楚。公田是用于公共事务、往上交税。所以我们基本上是一个自耕农社会。自耕农曾经在巫教时代就存在,在孔子的时代(公元前500年)觉悟了,自耕农早就存在,有自己的土地,这个土地可以买卖,我们现在的土地买卖非常多。他发现有自己的财产时,这个财产不可侵犯时,就会有“我”的概念,没有“我”的概念,则社会不可能进步。“我”概念,有人说这是很自私的一种东西,没有“公”的概念,不是,人家有公田,因此有公有私时,这个区别已经出现了。

巴金抨击旧式家庭、旧式家族时,他应该明白宗祠的宗姓里有公田的概念,我们都姓李,都来种豆,每家都有自己的田,但有一块是公祠的田,种的这块田交给祠堂,祠堂拿它来做社会保险。什么叫社会保险?李姓的人得了大病,个人完全负担不起,医药方面负担不起,就从这里面拿出来由大家评议给他补助,帮他渡过难关。还有老爷子死掉了,寡母孤儿需要救助,也是从公田里面资助。姓李的宗法圈子里,有一个人特别聪明,念书不费力,这个族长就召集各家商议,说送李家的二小子去读书,但是寡母拿不出钱来,就从宗祠里拿出这部分钱,就去了清华、北大,然后去了美国读博士,最后这个人一定会回来,因为他知道他怎么上的学,是公田宗族养他的,因此会回来,回来不一定报效祖国,但是报效宗祠。他的感恩非常具体,国家太大时,感恩不具体就这么划过去了。我们早期那么多在外读书的人会回来,与宗亲制度有关系。抗战的时候会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回来?也跟这个东西关系。

从我们现在在微信上、微博上讨论各种各样的话题,其实我们失去了一个词——社祭。以前的人是“我爱社祭”。社祭什么意思?有祭祀,有这一片土地的粮食养活你,有神有土地,生你、养你的这一小块土地叫社祭。因此你必须得是非常具体的,你说爱这个,这个东西好回答,但作为宏大叙事时就不好回答。“社祭”的概念现在基本上没有了,有的是非常庞大的党,没有具体的“家乡”,“家乡”在以前都是我的社祭在那儿,宗祠每年过年祭祖宗事务非常具体,知道这是我的地方,我是这里的子孙,我姓这个姓,你说我爱这个、忠于这个,就找到了具体的连接。扩大的时候,就是儒家说的“天下”。爱一个东西要非常具体。反过来说,中国世俗充斥其间,这个世俗有效地抵抗了绝对权威,动力比较实在。宗祠文化在现在基本没有了,安徽老宅子是宗祠,是大家种公田一点一点盖起来,但是那个也被卖掉了,等于把祖宗也卖掉了。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3月出版的《阿城全集》。

江苏文艺出版社2016年3月出版的《阿城全集》。

世俗一直是中国小说最坚实的支持力量

先秦到秦时,秦始皇还是秦的贵族,到了刘邦时,中国的文化或者中国文明有一个大的往下跌,跌什么?——之前是贵族管理,孔子培养的是士,这些士一代一代传下来,有些贵族会没落,没落到没有饭吃,他教这些人服务当时的权贵。到了刘邦时,刘邦是个平民、平头百姓,平头百姓坐天下后对治理这个国家不懂,因此我们在《史记》上看到很多儒生骂他、指点他的东西。从刘邦开始彻底摆脱了英国那样的贵族社会。以前的贵族社会是鲁迅批判的游戏态度,定规则,把剑指在你胸前时你就输了,我不需要刺进去,你也不需要再拼命,你认输了,这就是规矩。到了平民的时候,真的要扎进去,要把你干掉才会赢。毛泽东说宋襄公蠢猪式的贵族,打仗的时候,别人在河对面,谋士说他们要渡河了,趁现在攻击,宋襄公说人家正准备要过河不能打击,为什么不能打?因为规矩上不能打。对方下河、渡了河的时候,谋士说趁现在,赶快。也不能打,这是规矩。上了岸,人家要重新编队时也不能打。一到对方排队了,这时候可以打了,一打打败了。从现在的概念来说,当然会被打败了。但规矩社会,有些东西是点到为止,有游戏规矩。两方打的历史记载非常多,比如车战,你被打败,乙被打败了,甲去追他的时候,乙的车轮子掉了,甲下车就帮你装轮子,帮着你跑,乙能跑以后,甲继续回到自己的战车上追他。大家看这是游戏,在游戏规则里我认失败,我认可你罚我。

但后来到刘邦的时候,中国人彻底不认可这个事,战国已经被大规模破坏了。比如秦打败一个国家的将领,就拿一个耳朵,回去报功。秦统一六国时必须砍下人的头,但是回去祭祖、埋葬要有头。秦是虎狼之师,除了战斗力很强外,还有是砍头,砍头就完蛋的,回不了家乡,子孙祭了不自己,于是闻风而逃,赶快保住这个头。“自”本来是“首”加一个“或”,原来是“耳”,后来改成“首”,这是因秦的行为而改成的,已经不讲规矩了。所以秦的统一是一个不讲规矩的结果。到了刘邦的时候,真的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如果说中国有一次大断裂,那么是从汉朝开始的,平民往上走的时候,拿什么衔接或者建立什么,从汉代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刘邦用他的家乡祭祀代替国家祭祀。汉代的艺术非常明确的是这一点,即家乡祭祀,当时认为东夷的东西扩大为国家祭祀,变成汉代祭祀,根本在这儿,所以跟先秦那些东西都不一样了。

一路下来,“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和那个卖牛仔裤说“我是总裁”都是从刘邦这儿来的。刘邦一个平民上升到国家统治者,对小说有好处。为什么?原来贵族吃什么,咱们也得吃什么,所以都汉画像上都是杀猪宰羊、宴饮。今天我得了权就吃,喜欢看杂技,列宁说过“杂技是最没劲的”,那就是底层娱乐,而且喝着酒,这边有很高的酒坛子,还有专门的吸管,这边有耍球的、走绳索的,底层的东西上升到国家层面。50年代,北京的京戏很有名,但比这个更厉害的是地方戏,如川音、川剧、安徽的戏、山西的戏在北京轮流不断,为什么?因为我们中央首长是地方上的,不太喜欢京剧,而喜欢地方戏。这很像汉代的一个景象。还有很多,比如孔子见老子,这是比较高级的话题。其他很多传说,比如见西王母,这些原来都是底层东西。底层里的街谈巷议资料我们不是太多,但是太史公写《史记》搜集到那么多东西,其实是街谈巷议,他自己本身有国家图书馆,有系统性的材料,同时跑了很多地方,听的大部分听是街谈巷议,再把街谈巷议和国家系统联系起来,《史记》才会写得那么生动、那么像小说。这些东西浮现起来,世俗小说就开始出现了,但没有形成文字,就是街谈巷议。

世俗一直是中国小说最坚实的支持力量,做现代小说对于这个主流究竟持颠覆态度,而是把它作为资源发掘的态度?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看,我只是提醒。中国小说里,世俗基础非常雄厚。西班牙有一个《堂吉诃德》,我对西班牙不了解,这样的小说跟世俗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起小时候(五、六岁)家里请的两个阿姨,这两个阿姨都是老北京,而且当时院子里家家都有阿姨,她们上午做完早餐、打扫完房屋至中午饭前有很长一段闲时做什么?一个阿姨拿《红楼梦》念,其他阿姨纳鞋底、打补丁,听她念,该笑的地方都笑。后来我发现她们笑的地方对于文学评论家来说是“这有什么可笑的”。这就是区别,当时没有记录材料,没有录音机,也没有摄像机,那个东西记录下来会很有意思,如果有这个材料,我就提供给文学评论家,比如搞红学的,你知道她为什么在这儿笑吗?跟世俗的人情世故特别契合的地方就笑了。我那么小就记得她们说的“谁家敢娶林妹妹,这么刁的一个人,使性子,不能娶这样的,跟婆婆的关系一定处理不好”,这一层的评论很有意思,这就是世俗评论。

以前西单、东单有说书的。现在有很多说书的录音,大家会听,靠说书挣钱的人,其特点跟当时说的一个人念、别人听、议论有什么区别?——说书人一边讲一边评,全由他一个人承担,说的书绝对不能少了评,如果只说书不评的话就没人听,这个故事大家已经很熟悉了,就是要听你怎么评,你评得不好,调侃得不好,揶揄的不好,没人听你的。原来扬州有一个说书人叫王少堂,一个商人去听他说书,听到武松到狮子楼找西门庆。但不能继续听下去,生意不能耽误了,就走了,他听到武松从楼上往下走,忽然白光一闪,武松怎么样,就说下回再讲。商人听到这儿就走了。做了一个月生意回到扬州时,不知道讲到哪里,去了以后发现武松还没有下楼。这是世俗,世俗不是不要批评,世俗最重视批评,但这个批评拖了武松的后腿,不断地有评,评占了三分之二,所以武松这个楼下得非常慢。我小时候看他的武松,这本书很厚,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有讲武松一脚把门踹开,这个讲了很久。还有兔跟鹰,老鹰怎么抓兔,兔怎么仰身一躺,把鹰给躺开了,说武松怎么学的,我估计这个也得讲一个月。这样的东西,如果我们不把它当资源看就浪费了,世俗里的这些资源,如果我们看成旧的东西,看成低俗的东西,这些资源就利用不上。拿80年代先锋小说来说,不认为这是资源,反而认为《百年孤独》是资源。《百年孤独》可不可以是资源?可以是资源,莫言做得好的地方是两头取资源,一头是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一头是家乡资源,把这两个用起来,就比不会用本土资源的人要好得多。

(以上内容未经阿城本人校阅,仅为现场录音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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