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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迪·艾伦:为跟上姑娘们的脚步,我只好去读书

埃里克·拉克斯
2016-10-13 09:39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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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午夜巴黎》中,伍迪·艾伦用电影回到了1930年代巴黎的文学现场,那里有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伍迪·艾伦是导演、演员、编剧,也是作家。他写过《门萨的娼妓》《乱象丛生》等这样的短文集,也出过戏剧集,写过不太成功的小说。而这本由上河文化出版的《伍迪·艾伦谈话录》是埃里克·拉克斯对伍迪·艾伦长达几十年的访谈集。本文是谈话录中伍迪·艾伦谈论文学与写作的部分。

埃里克·拉克斯:你说过很多次你讨厌学校,很大程度上是自学成才。你就是跟着自己的兴趣来吗?

伍迪·艾伦 :那是一种兼收并蓄式的学习。我读点哲学,读点历史,读点小说,下一年再去学些别的,没有固定的模式。我是从读小说开始的,美国小说是最初激起我兴趣的:海明威、福克纳、斯坦贝克。他们都是当代作家,但其巅峰期是在二三十年代。

埃里克·拉克斯:你对语言学的兴趣是如何产生的呢?

伍迪·艾伦 :自学成才的优劣之一,其实更大程度上是一种弊端,就是你为了能受到完满的教育而博览群书。对于自学的人来说,很平常的知识之间都会有惊人的鸿沟。所以可能我是读过几本语义学和语言学方面的书,但那是很随性的。你和我谈话期间,如果提到了六门我学过的科目,你就会觉得我很博学。但要是突然提到每个大学生都知道的东西,我就可能由于自学却偏巧遗漏了,也许那还是个很简单的东西。比如,我的语法非常糟糕。真的很糟糕。每次往《纽约客》投稿都会被改得一塌糊涂。他们永远会说:“你不能这么说话,这不是良好的英语表达。”其实我根本就不会语法,但那是学校里教授的基本知识。这样的东西还有很多。

埃里克·拉克斯:你经常读诗歌吗?

伍迪·艾伦 :我近期重读了很多诗歌。我还拥有很多一直以来的最爱。

如果你前几年和我谈过诗歌,我会说诗歌就好比给某个人一张纸或一幅画布,他把颜料倒上去说,“好啊,库宁和康定斯基就是这么做的啊,这种画我一天能画十幅。”他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想告诉他,“他们不是那么做的。只是你在浇颜料,就以为他们也在浇颜料,但他们不是。” 我对诗歌也是这个看法。我一直喜欢诗歌,但我对它了解得越多,就越发觉叶芝的伟大,就越能欣赏他。我欣赏很多诗人,我知道大家都喜欢艾略特,当然了,在我看来他是伟大的城市诗人。但就诗歌能够达到的程度而言,叶芝简直令人惊叹。我一直喜欢艾米丽·迪金森、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罗伯特·弗罗斯特和E. E.卡明斯。我还喜欢菲利普·拉金。

我觉得如果我受到过更好的教育就可以写诗,因为一个喜剧作家会有些诗歌的底子。你也要考虑语言的微妙性,它的乐感和韵律。俏皮话里少了一个音节就能毁了整个笑点。这些全靠感觉。又是编辑会改正我故事里的某些地方,我就说,“你不觉得哪怕加上一个音节,整个笑话就完了吗?”笑话也好,俏皮话也好,有些很精微的东西,和你在诗歌中做的一样。依仗着词语的和谐,用非常简练的方式去表达思想或感情。这些都是不自觉做到的。比如你说,“我不怕死,只要到时候我不在场就行。”这种精简语言的方式表达出的东西是多一个词不行,少一个词也不行的。也许试一试,我也能找到更好的说法去表达我的想法,但基本上这种说法是最合适的了。这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数出来的。诗人就是这样进行创作,不靠数数来创造韵律,靠的是感觉。

埃里克·拉克斯:你曾经不是说你用了很久才懂得欣赏莎士比亚吗?

伍迪·艾伦 :我现在对莎士比亚已经比以前欣赏多了。让我觉得美丽的,真正卓越的是他的语言,而不是他的戏剧本身。那些台词写得太美了。我觉得他的喜剧没有一部是好笑的,但对白是那么华丽,那么绚烂,你完全被征服了。他的戏剧本身很笨拙,而且趋附大众。他的悲剧有一些真正动人的瞬间,但构建得一点都不好。所以你愿意看他的主要原因是他语言的高度。

埃里克·拉克斯:你的片子总会开一些哲学玩笑,比如在《爱与死》里面。哲学你读的多吗?

伍迪·艾伦 :我开始并不知道我对哲学感兴趣。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而且哈琳当时也正在学,让我很有劲头。(哈琳· 罗森,他的第一任妻子。两人1956 年结婚,当时她17 岁,伍迪20 岁。1962 年离婚。)当然还没到要去上大学学习的地步,但我自己读书时总会不自觉地转向哲学类的东西,它们格外吸引我。如果我有机会受完教育的话,说不定我就会去大学念哲学专业。

埃里克·拉克斯:你最爱读哪些哲学家?

伍迪·艾伦 :最激动人心的还是德国哲学家,但一开始读柏拉图的时候也很激动。那种东西给人艺术性享受,尼采也一样。我觉得黑格尔很无聊,但你得咬着牙读进去,最后必须承认的是,最靠谱的往往是那些理性主义、实用主义的哲学家,它们基本都枯燥一些,但不容辩驳。看到最后,伯特兰· 罗素更加言之有理,引起我更深的共鸣,但他就没有加缪、萨特、尼采这些极富戏剧性、以令人震悚的方式阐释生死问题的人那么激动人心。

埃里克·拉克斯:对文学批评怎么看?

伍迪·艾伦 :我刚看完乔治· 斯坦纳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研究(《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较观:旧批评视角下的研究》),又重读了《白痴》,现在正在看。斯坦纳这本书很好看,这种比较研究只有一部分学者做得来,斯坦纳是其中之一,以赛亚· 柏林也算一个,这些人都是伟大的老师。威廉· 巴雷特的《非理性的人》也堪称经典,他能把一个学科通俗化,让我这种脑残的人能够理解。

埃里克·拉克斯:这个有点过于自贬了,但你在林肯中心电影协会给鲍勃· 霍普的致辞中,说看了霍普和克劳斯比坐在骆驼背上唱着“就像《韦氏大词典》,咱也有羊皮外套”,“我立刻就知道了这一生要做什么。”这个评价很高,但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呢?

伍迪·艾伦 :那是在我非常年轻的时候。小时候我就喜欢喜剧,爱看鲍勃· 霍普和格劳乔· 马克斯,他们陪我长大。十几岁时,我学着像霍普一样爱开玩笑,俏皮话随口就来。后来我长大些,有了点文化——十七八岁吧,我就想去剧场或者干演艺这行。我的兴趣在于写戏剧,想给剧院写本子,但还没想写喜剧,当时想写的是易卜生和契诃夫的那种东西。我知道我有喜剧天分,因为当时就已经写喜剧挣钱了。我的喜剧不断成功,但我总希望能跨越到严肃性作品上来。这对我而言一直是困难重重,更别说我根本不敢丢弃让我名利双收的东西,冒险去写那些最后可能只沦为肥皂剧的戏剧。

埃里克·拉克斯:可不可以理解成你把自己写喜剧的高超能力看成是一种诅咒呢?

伍迪·艾伦 :我从不觉得在喜剧上成功是一种诅咒。我觉得这挺好的,因为可以写些很幽默的东西,还可以当演员。这些都在为我实现最高理想准备条件,那就是去创作一些沉重的、戏剧性的作品——不论是作为作家,还是作为导演。我从没觉得这是什么多余的累赘。

埃里克·拉克斯:你什么时候接触契诃夫和其他的“严肃”作家的?

伍迪·艾伦 :是高中快毕业时,我开始约会女孩子,但她们觉得我没文化。我觉得那些女孩真漂亮:不化妆,带银饰,背皮包。我约出来一个,她就会对我说,“我今晚最想去听安德列斯· 塞戈维亚的音乐会。”我就问,“那是谁呀?”她再说一遍,“安德列斯· 塞戈维亚。”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或者有个女孩说,“你读过福克纳的这本小说吗?”我说,“我看笑话书。我这辈子就没读过书。我啥都不知道。”

所以为了跟上姑娘们的脚步,我必须得读。我一下子就爱上了海明威和福克纳,菲茨杰拉德差一些。然后就开始读戏剧。我记得刚开始写喜剧时对埃比· 巴罗斯(他的一位姻亲—— 伍迪的舅舅娶了巴罗斯的姑姑)说,“我真想去写电视剧。”

他说,“你不会想一辈子都写电视剧吧?”

我说,“写呗,怎么不行呢?”

他说,“你应该考虑一下剧院。如果你真有天分,想写喜剧对白,你就应该去剧院。”

我说,“可能电影更好吧。不是所有做戏剧的人都想去做电影吗?”

他说,“不,恰恰相反。加州所有的电影编剧都希望能给百老汇写一部戏。他们都这么想。”

那时候电影编剧一文不值,就是个无名氏,作品被随意切割,但写戏剧就是大腕了。所以我也开始去看了点戏剧,那时我18 岁。

埃里克·拉克斯:几年前你说你不再给《纽约客》投稿了,因为你怕继续写下去到最后只会攒下几本大体相同的东西。你说当电影比你想象得难做时,你想写小说。

伍迪·艾伦 :我是不写《纽约客》了,也确实写了小说,但我不喜欢(写出的作品),所以我又回去写《纽约客》了。至少我知道了不论你投入多少时间和精力,要写出一本好的小说都是不容易的。但我的确真诚地尝试过了,而且并不是说以后什么时候我不会再重新尝试。

伍迪·艾伦《副作用》

埃里克·拉克斯:你的小说是关于什么的呢?

伍迪·艾伦 :我最后把其中的部分内容放在了电影《奇招尽出》里。(该片讲述了詹森· 比格斯与性感古怪的克里斯蒂娜· 里奇之间的一段现代恋情)书里有很多好玩的故事,但写得还不够好。也许是因为我从小没什么文化,年轻时没读多少书。没人鼓励过我读书,我成长过程中也不知道小说是什么。15 岁时我大概就能导一部电影了——我的意思是,那时已经有了足够的天分,就像你能感觉到怎么把它拿上舞台放在人前逗他们笑。可能不够纯熟,但已经知道要做什么了。可是书籍并没有烙进我的身体,我没有像吸收电影一样、像喜剧植入我一样地去吸收文学。所以我把完成的手稿给人看并问人家“这是本书吗?这是小说吗?”,如果人家说“你写的不是小说,只是小说的提纲”或者“这里含有一个好的短篇小说的素材”,我都不会觉得惊讶。但在舞台上、电影里或是夜总会里,我来制定规则。由于我有感觉,并对自己的感觉高度自信,所以我掌握决策权。

埃里克·拉克斯:谁读了你的小说?

伍迪·艾伦 :(《纽约客》的作家和编辑)罗格· 安吉尔读过(在2001 年),我的几个朋友也读过,他们的评价基本一样,我觉得一个人说就够了。(前《纽约时报》电影评论员)文森特· 坎比问我他可不可以读一下。他们对我都很好,也很有帮助,但我觉得自己就是没有上道。我总是下注很高,期待一击而成,也确实努力去做了。我不想靠我在演艺界的名声出本书博取关注。我想写一本真正的书来在大群体中竞争,但我失败了。但也许我会尝试写本新的。

埃里克·拉克斯:你把书给他们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心里真的不知道行不行吗?

伍迪·艾伦 :真的没概念。

埃里克·拉克斯:结果有多失望呢?

伍迪·艾伦 :也没很失望。我就是喜欢写,所以就写了,要是写好了会更高兴。我投入了很多时间。但是如果我的电影失败了,或者什么东西没写好,或者给《纽约客》投稿被退回了,因为“这个低于你的正常水准”,我从来不会真的非常失望。对我来说,写作本身就是乐趣。另一方面就是哪怕写得很好也不会让我激动,这种成功发生太多次了,也就没什么了。当然,一部电影上映很成功还是不错的,对投资方也好,对摄影棚也好都有利,但我早就发现那对我的生活不会有太大影响。

经历了早年使我得以立足的成功之后,成功对我就没有太多意义了。不是说我不知感恩,我很感激我的好运,但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成功或荣誉能减轻我天性的忧郁。相信我,这是我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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