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选︱还有比希拉里特朗普之争更丑陋的总统竞选？

马克•吐温想要竞选州长，他觉得他有一处优点明显强于其他候选人，那就是名誉声望。在一生之中，他从未做过任何亏心的事情，并为此沾沾自喜。不料竞选刚刚开始，报纸就报道了他在交趾支那作伪证的事情。见鬼，要知道他这辈子都没去过那地方。紧接着另一家报纸宣称马克•吐温曾经在蒙大拿做过小偷小摸的勾当，甚至被人当场抓获，给他浑身涂满柏油，粘上羽毛，以示惩罚。马克•吐温看完报道之后，目瞪口呆。各家报纸仿佛约好了似的，轮番爆出惊天猛料，简直让人应接不暇。最夸张的是，就在马克•吐温登台发表竞选演讲的时候，居然有九个孩子爬上来喊他爸爸。马克•吐温感到筋疲力尽，不得不垂头丧气地退出了州长竞选。

马克•吐温写于1870年的《竞选州长》，如今看来，情节稍显浮夸，但却丝毫不乏现实意义。特朗普和希拉里的总统竞选之争，被人称为有史以来“最丑陋的”总统大选，是一场“肮脏之战”。其中，就包含了不少马克•吐温描述的丑态。

不过，若论竞选之“肮脏”，言语之“恶毒”，今年这场大选可能还不算登峰造极。

国父那一代——从彬彬有礼到对骂到决斗

回顾历史，竞选总统的时候没有被对手“亲切问候”的，可能只有乔治•华盛顿。这位沉默寡言，率领大陆军打败英国军队，为殖民地赢得独立的将军，素来深受人民的尊敬和爱戴。哈里•李曾称赞他是“战争中的第一人，也是和平时代的第一人，也是他的同胞们心目中的第一人”。

不过，若以为好人总统如华盛顿就不会挨骂，那就大错特错了。担任总统期间，华盛顿遇到的攻击谩骂，甚至造谣中伤，丝毫不亚于后来的美国总统。《杰伊条约》获得批准通过之后，对华盛顿的攻击达到了顶点。有人抱怨他生活奢侈，堪比英王乔治三世；有人声称华盛顿在独立战争期间秘密接受过英国间谍的贿赂；有人画了漫画，把这位开国之父押上断头台。在首都，抗议者包围了他的总统官邸，高呼口号，骂他是“令人厌恶的渎神者”；在家乡弗吉尼亚，退伍老兵们在聚会上举杯高呼：“让我们为华盛顿将军的速死而干杯吧！”

对华盛顿最为放肆的攻击来自《曙光报》的创办人本杰明•贝奇。他在自家报纸上痛骂华盛顿，说：“如果曾经有一个人使一个国家堕落了，美国就是被华盛顿堕落了。如果曾经有一个国家遭到了一个人的不正当影响，美国就是遭受了华盛顿的不正当影响。如果有一个国家曾经被一个人欺骗，美国就是被华盛顿欺骗了。”

虽然在任期间饱受批评咒骂，华盛顿至少未曾在竞选中遭受到对手的明枪暗箭。他一共参加了两次总统选举，毫无争议地获得所有的选举人票，成为历史上唯一全票当选的总统。在他之后，再无一人能享有如此崇高威望。人们依照政见的异同，形成了不同的政治派别，各自拥护领导人，竞争日趋激烈，不光彩的、上不得台面的话也多了起来。

1796年，由于华盛顿宣布不再连任，主要的政治家们分为联邦党和民主共和党两派，分别推举约翰•亚当斯和托马斯•杰斐逊，为总统宝座展开激烈竞争。这是历史上第一次真正的总统竞选，也是相互揭短和攻讦的开始。联邦党人火力最猛，大肆攻击杰斐逊的品德，称他是一名无神论者，是一个独立战争的懦夫，长期与法国保持可疑的亲密关系。杰斐逊阵营则反击说亚当斯生活荒淫，居然派搭档平克尼去英国采办四个女人——两个归亚当斯，两个归平克尼。

联邦党人与民主共和党之争在1804年演变为一场决斗。联邦党人的领袖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既厌恶本党的竞争对手亚当斯，亦由于种种误会，对民主共和党的阿伦•伯尔心存怨恨。1800年大选，汉密尔顿四处游说议员撤回对亚当斯的支持，最终使其落选。不仅如此，他还玩弄手腕，让伯尔输给了杰斐逊，只能当有名无实的副总统。

伯尔屡屡受到汉密尔顿的排挤，沦为政坛边缘人，只好跑去竞选纽约州州长。但汉密尔顿对他不依不饶，发放了大量诽谤伯尔的传单，说他滥用法律，“道貌岸然地勾引那些送上门来的失意者”，又在给别人的信件中赤裸裸地攻击伯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无耻小人，一个在任何别国都难以找到的危险人物”。伯尔的竞选活动因此大受影响，最终落选州长。

竞选中积累起来的恩恩怨怨最终导致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对射决斗。汉密尔顿因此丧命，幸存下来的伯尔则因此彻底退出了政坛。

丑态百出的十九世纪

历史学家阿伦•泰勒认为，政治竞选中的语言暴力现象，根植于美国为独立进行的斗争，从一开始就是美国政治文化的一部分。泰勒指出，在独立战争期间，爱国者以自由的名义压制言论自由，恐吓他们的批评者，甚至给反对者泼上柏油，粘上羽毛，都是十分常见的事情。在地方发生的暴力事件往往比军队之间的战斗更加激烈。泰勒批评了美化独立战争的倾向，认为美国革命并没有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克制而不失礼节。

可以想象，经历过独立战争的暴力洗礼，国父一代也没有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优雅有礼。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娴于攻击谩骂，丝毫不会感到羞赧。这一传统在19世纪得到继承和发扬光大，尤以1828年大选为甚。

要说1828年大选，首先得谈谈1824年大选。那是美国历史上最后一次总统由众议院决定而不是投票产生。当时，安德鲁•杰克逊在普选和选举团选举中均击败主要竞争对手约翰•昆西•亚当斯，但是由于在选举团选举中未能获得过半票数，他不能直接当选总统，须由众议院在得票最多的前三名候选人中选举决定最终胜者。杰克逊本以为自己铁定当选，没想到原来排名第三的亨利•克莱决定把自己的支持票数转给亚当斯，使得亚当斯压过了杰克逊一头，成为总统。随后不久，克莱也进入亚当斯组织的内阁，担任国务卿。

杰克逊怒不可遏，认为亚当斯和克莱沆瀣一气，合谋起来打劫了他的胜利。四年之后，杰克逊再次与亚当斯竞争总统宝座，新仇加上旧恨，选举过程自然充满了火药味。

双方阵营分别拥有报纸，不仅常常登载批评非难对方的言论，而且发行许多小册子，肆无忌惮地诋毁对方。在这些精心策划的小册子中，杰克逊被描述为一个变态的暴徒，犯下了许多骇人听闻的行径。比如，杰克逊与他人妻子长期“通奸”；比如，杰克逊在克里克战争中肆意屠杀俘虏，还在蹄铁湾战役期间，下令屠杀了上千名印第安人。弗吉尼亚州议员约翰•托利弗进一步揭露说，杰克逊不仅屠杀印第安人，还在他们的尸体中间睡觉，把他们的尸体当早餐。一旦杰克逊当选总统，可能会用同样的手段对待美国的州长和国会议员们。

亚当斯也没少受到攻击。有人在报纸上爆料，说亚当斯是个皮条客。他在担任美国驻俄国公使期间，曾把一名美国女仆进贡给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亦有人声称，亚当斯动用公款，在白宫中添置赌博器具。事后调查发现，那不过是棋盘和台球桌。

大选垃圾话速成指南

如果说，国父一代开启了大选的口水战传统，1828年大选则为后代展示了泼脏水的全套技术动作。自此之后，要参加美国的政治选举，就得纯熟掌握垃圾话艺术，其速成指南可总结如下：

首先，不放过任何外貌缺陷。政治心理学家指出，选民往往通过外表来判断候选人的能力，以及是否诚实可靠。如果颜值欠奉，不仅难以服众，亦容易遭到对手的嘲讽。第一个因为外貌受到攻击的可能是亚当斯。杰斐逊曾骂他是个“令人作呕的书呆子，可憎的伪君子，暗地里有着阴阳人的性格，既没有男人的力量和坚强，也没有女人的温和与敏感”。看来亚当斯的阳刚气质不足，让杰斐逊颇为看不上眼。林肯的外貌也不讨喜，对手攻击他长得就像个野猴。林肯对此事倒是看得开，曾幽默回应说：“如果我有第二张脸，我还需要用现在这张吗？”威廉•塔夫脱参加竞选时，体重为152公斤。据说因为太胖，塔夫脱曾在洗澡时卡在了白宫的浴盆里，出动了6个工作人员才把他拉出来。竞争对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把柄，为他塑造了“大胖子”的漫画形象，极尽嘲讽之能事。西奥多•罗斯福说他就是个肥头大耳的猪脑袋。尼克松与肯尼迪竞选总统的时候，支持率一度不分上下，但在第一次公开辩论之后就大幅落后，原因就是跟肯尼迪相比，他的长相实在不怎么上镜。当时的人们都戏称他的样子是典型的“五点钟阴影”，胡子拉碴，疲惫萎靡。

如果外貌没的说，那可以尝试攻击他的出身。作为对杰斐逊的回应，亚当斯的支持者曾骂他是一个“卑鄙、未开化的家伙，是有一半印第安血统的母亲的儿子，是来自弗吉尼亚的黑白混血的父亲的种”。安德鲁•约翰逊出身贫寒，早年曾当过裁缝，从政之后一直被人攻击为“田纳西小裁缝”。沃伦•哈定参加竞选的时候，对手声称他拥有十六分之一的西印度群岛黑人血统，并且在他的家族中还有其他黑人。按照当时的规定，只有祖上有任何黑人亲属，都不能参政。历史学家威廉•钱斯勒还专门写了一篇探究哈定身世的文章，企图说服选民放弃对他的支持。哈定不得不花了大力气来澄清此事。2008年奥巴马参加大选，对手反复炒作出生地问题，认为他其实出生在肯尼亚，没资格参加总统大选。奥巴马迅速公布了自己的出生证明，以平息外界的质疑。

生活作风，尤其是私生活，是总统竞选中的热门话题。加菲尔德曾被揭露在19世纪70年代初的动产信贷公司事件中涉嫌腐败和假公济私。此事虽然当时并无定论，但加菲尔德牵涉其中是肯定的，遭到对手痛击也就一定都不意外了。1884年总统大选，克利夫兰本来以“好人克利夫兰”的形象示众，但居然被对手挖出私生子的丑闻。克利夫兰为了灭火，不得不承认与孩子他妈存在不正当关系，并主动承担起抚养费。1992年总统大选，克林顿被踢爆曾在越南战争期间逃避兵役，喜欢抽食大麻。还有媒体声称，克林顿与夜总会歌手詹妮弗•弗劳尔斯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2008年总统大选初选阶段，爱德华兹和电影制作人赖丽•亨特的婚外情和私生女丑闻遭曝光，其总统竞选之路戛然而止。

诽谤、揭丑与言论自由

毫无疑问，总统竞选中出现的口水战，对任何候选人来说都是不愉快的经历。阿比盖尔•亚当斯夫人曾因为亚当斯与杰斐逊之争而叹息，选举能把最优秀的人败坏掉。安德鲁•杰克逊的妻子，瑞秋•杰克逊，也对选举中的泼污水行径深恶痛绝。她在1828年大选结束两个月之后就因病辞世。有人认为大选中的诽谤中伤使她筋疲力尽，才难以抵御疾病的侵袭。杰克逊因此怨恨约翰•昆西•亚当斯，终其一生都没有原谅他。

对政治人物的攻击谩骂，凡此种种，既然造成如此大的伤害，能否以诽谤罪予以禁止呢？亚当斯就做过这样的尝试。

美国于建国之初，就通过了宪法第一修正案，明确规定保障言论自由的权利。然而该法案通过不到十年，就被亚当斯否定了。1786年，亚当斯推动通过了《惩治煽动叛乱法案》，规定“凡撰写、印刷、宣扬或出版……任何虚假的、引起公愤的或带有恶意的”文字，以反对政府、国会和总统，目的在于破坏他们的声誉，都构成刑事罪。一时引起许多非议，反对声音空前强大。詹姆斯•麦迪逊说，如果有检查言论的权力，那也应当是人民检查政府的言论，而不是政府检查人民的言论。于是在该法案时效过去之后，再也没有获得延续。

亚当斯之后的几任总统，包括杰斐逊、麦迪逊、门罗、杰克逊等，都倾向于保护和发展新闻自由。因此有学者认为，19世纪乃是美国历史上言论最为自由的时期。诽谤罪逐渐脱离刑法的范畴，转为民事诉讼法的概念，也就是说，要由个人起诉和举证。在此期间，诽谤案件主要由各州自行处置，因此不同的州分就有不同的法律规定。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会援引言论自由的宪法规定来为自己辩护，案件往往不了了之。部分州法院在案件判决中，还确认了一些免责特权。“如果被告批评官员和政治候选人的公共行为，只要是非恶意的诽谤性错误陈述，他们就可以避免承担严格责任。”像《竞选州长》那样对政治人物赤裸裸的攻击，固然源自不良媒体哗众取宠、刺激销量的考虑，也是因为当时言论自由的宽松。

1964年，最高法院对“苏利文诉纽约时报案”的判决，进一步确认，媒体报道公共官员的公共行为，除非政府官员能明确地证明媒体的“实质恶意”，且自己的实际利益因此受到了伤害，否则不得要求媒体赔偿。此后，公共官员的概念扩展为候选人和公共人物。尽管诽谤罪有法可依，但实际上，被告要举出“实质恶意”这样的证据，证明媒体报道之前就有居心不良的企图，是非常困难的，所以很少政治人物会因为诽谤而提起民事诉讼，更不要说打赢官司了。

揭丑与诽谤不同。诽谤牵涉到造假的问题，揭丑则是真实的。如果编造候选人的丑闻，影响到他的竞选前途，他完全可以请律师发起法律诉讼。但是揭丑，尽管内容也不会让人感到愉悦，却是竞选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受到人们的欢迎。因为对于许多美国人来说，政治人物是不可信的。早在费城制宪会议上，本杰明•富兰克林曾就国家元首的设置问题发表意见，说：“我们知道第一个总统（即华盛顿）会是个好人，可是，谁知道后面会选出什么家伙来呢。”对政府的怀疑，在水门事件之后尤其盛行，并因棱镜计划而再度兴旺。因此，媒体挖掘候选人的丑陋一面，暴露其行为不端之处，无论是否出于偏袒某一方候选人的私心，都符合人们对媒体监督职责的期待。

对于如今的候选人来说，要应对竞选的口水战，就要做好两手准备。一方面，要确保自己底子清白，不至于被人抓住把柄，另一方面，雇佣庞大的律师团作为顾问，随时准备启动法律程序，对可能出现的造谣中伤予以回击。抹黑对手的做法依然存在，但正如林肯所说，你可以在一段时间内愚弄所有的人，你甚至可以永远愚弄一部分人，但你不可能永远愚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