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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铁西区考察记:共和国老工业基地的兴衰变迁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李昊
2016-10-26 08:4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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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铁西区》剧照

如果在全国选出一个城区,作为全国老工业基地变迁的缩影,最合适的莫过于沈阳的铁西区。铁西区,是计划经济时代斯大林式工业化的最典型代表。它曾经无比辉煌,又曾经持续没落。

长期以来,太多的故事,在传媒推波助澜之下,形成了一种大众想象。那些人们耳熟能详的称号,如“东方鲁尔”、“共和国长子”,让人无法忘记它的光辉岁月;而“东北衰退”、“老工业基地”、“下岗工人”等意象,又让它落寞衰败的形象深入人心。

在超过半个世纪的历史长河中,它是长子,也是弃子,它被追逐,也被放逐。“铁西区”三个字,成了一种符号化的形象,不知不觉与真实的场所拉开了距离。

对局外人来说,很想一睹其标签背后的真面目。今年的中国城市规划年会在沈阳举办,会议考察中,有不止一条路线涉及铁西区。借助这次机会,笔者在现场看到了这里的真实一面。

对铁西区这个名字,和不少人一样,我最早是从王兵的纪录片《铁西区》获知。纪录片分为《工厂》、《艳粉街》、《铁路》三个部分,全部用普通DV拍摄,王兵通过原始的手法,记录了1999年到2001年这段时间内,铁西区这个重工业基地的一段变迁历程。

在电影中,在毫无生气的工厂里,工人们在昏暗斑驳的车间中讨论,哪一家厂子又垮了,以及已下岗人员的去向。废弃工厂的留守工人们,则在厂里看有什么零件能拿走卖钱。破败的工人疗养院里,污染型行业的工人,在这里无所事事,对着电视发呆,一脸木然。在艳粉街棚户区,工人们居住的简陋房子被垃圾包围。被拆迁后,人们带着自家的门板,无奈的搬离这里。而在铁路货场一带,有些无业人员,长期以捡火车遗弃的货物为生。

影片呈现着最真实的记录,全面展现了那个时期铁西区的衰败景象,以及彷徨、无奈与感伤的人们。这部电影足足长达9个小时。551分钟持续上演的那种粗犷、砥砺与沉重,给人无比强烈的冲击。王兵导演凭借该片在国际上屡获大奖。这部纪录片在中国新纪录运动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沈阳市铁西区,最早因位于长大铁路以西而得名。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沦陷,伪满政府在《奉天都邑计划》中,首次确定沈阳市区铁路以西部分为工业区。随后,日本财团以及一些民族工业进驻,铁西区开始成为工业基地。1938年,铁西区正式在行政建制上成为一个区。

新中国之后的故事,大家就比较熟悉了。铁西区在沈阳市,乃至整个东北重工业基地的崛起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可以说,它是计划经济时代工业发展的巅峰之作。1953-1957年的“一五”计划时期,苏联援建中国的若干大型项目,放在了铁西区。当时铁西区的钢产量、机床产量都是全国第一。最繁荣的时期,沈阳市99家大中型国企中的90家都集中在这里。铁西区在这段中国工业化进程中,当之无愧地具备龙头地位,有“共和国装备部”的美誉。

重工街地铁站出口附近

铁西区离市中心不远,交通便利。沈阳最早开通的1号线地铁的总共22个站点中,有11个站点都经过铁西区,占了一半比例,足以看出它在这座城市的分量。从市中心坐地铁一号线往西,铁西广场、保工街、启工街、重工街等一系列站名,散发出浓浓的重工业味道。在重工街站下车,一出地铁口,就看到路对面光秃秃的的烟囱伫立于眼前,仿佛提示这里的工业往事。但更多未被拆除的烟囱,都淹没在高密度商品房小区之中。

再四处张望一下,我发现,这里不再是心里想象的那个样子了。尽管来之前,我就知道,如今这里已经转型;但来了之后才发现,往昔的工厂已彻底没了踪影。城区全是各个年代的居民楼,乍一看和别的居住区并无两样。如果要寻找一些当年工业区的踪迹,仅有工人村生活馆值得参观。向路人打听之后,沿着一路都是七八十年代居民楼的肇工南街往南走,二十分钟后就到了铁西工人村仅存的几栋楼。

铁西工人村,是我国建国后最早建设、规模最大的工人住宅区。当时共有5个建筑群、143幢住宅楼。这些建筑都是苏联流行的“三层起脊闷顶式”住宅,四坡屋顶,建筑材料为红砖红瓦。建筑风格简洁,只在檐口和一层窗台以下等部位进行局部装饰。整个工人村都是标准的苏式住宅风格,整体规划,统一施工。住宅楼呈街坊围合的结构,中间是绿化地带和公共活动空间。楼里配套有幼儿园、中小学、小卖铺、粮站、邮局、储蓄所等各种服务设施。如果当时坐飞机鸟瞰,会从空中发现这些建筑群组成了“工人村”三个大字,展现出宏大的苏联工业化风格的美学。

工人村规划总平面图

工人村现在只保存有32幢楼。其中7幢楼被改造成工人生活馆,于2014年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是工业遗产保护与利用的典范。东至肇工街、西至重工街的两个街坊,成为历史文化街区。

工人村生活馆

在工人村生活馆,一进门,年轻的保安就让我用身份证登记。他带着毛主席像章,向我简单介绍这个生活馆的参观路线,字正腔圆、铿锵有力,言语中多少有点自豪。生活馆原是工人的宿舍,如今一部分似乎作为展览馆,展示柜中陈列着工人村各个年代的资料和图片。还有一部分房间,按照当时工人们的家庭原样布置,人们可以直接看到那个年代的生活状态。从一楼到二楼,沿着参观路线,一路可见工人村从上世纪50年代直到80年代的变化历程。

不同年代的屋子里,摆放着各种老照片和生活用品,大部分都由原来的住户捐献。这些屋里普遍放着三屉桌、双人木床,桌上摆着老式收音机、白色的搪瓷茶缸,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墙边放着老式手风琴和脚踏琴,床铺上还有瓷器热水袋(水鳖子)。厨房里面有水泥灶台,还摆放着菜板、水瓢、水缸、尖嘴壶等工具。这些真实的物件和场景,让人感觉瞬间回到了那个年代。据讲解员大姐介绍,不少这里的老工人对原来的宿舍感情很深,常有老人来参观后,看到过去生活场景和老物件,偷偷抹眼泪。

1950年代典型工人村家庭布置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当时的居住空间过于狭小。一户人家一个开间,全家老小都挤在不足20平米的空间里。五六十年代的家庭,孩子多,不少人家用木板做成吊铺。厨房也很狭小,而且是两家人共用,如果两家同时做饭,很容易碰在一起。这种居住条件,如今看来实在谈不上舒适。但解说员大姐却对我说:“那时的住房条件哪有现在这么好啊。那时能住进来就满足得不得了,可光荣了。”

当时这工人村,可不是谁想住就能住的。入选标准极其严格,首批入驻的都是根正苗红的老军人和劳动模范。当时国家派马车,将每户的行李搬到家门。虽然房子小了点,但工人村的生活条件,在那个年代,可绝对是普通人望尘莫及。这里不仅提前实现了大家梦寐以求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自来水、煤气、暖气也全部配置。楼里的“大合社”,相当于现在的超市,日用品一应俱全。配套的幼儿园是长托,孩子们由国家供应细粮和牛奶豆浆。楼下有摩电车直达市中心。街坊空间内部大面积的绿地中穿插景观小品。绿化率不亚于如今的高档别墅小区,在此有一种居住在花园中的感觉。小区附近还有劳动公园和动物园,里面甚至还养着老虎!这种生活条件,那可是普通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用一位老工人的话说,“跟原来的小平房相比,真是一步登天了!”那个时候,全国人民向往的共产主义啥样?就是铁西区这模样。

当时毛主席提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们不仅收入高,物质条件好,享受的服务设施齐全,还受到整个社会的敬重。老铁西人的农村的亲戚们,和城市的其他市民,都十分羡慕这里的工人。工人村简直是那个时代的理想国。

第一批工人乔迁新居

除了物质环境的优越,工人村也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人文氛围:平等、朴素、充满理想。工人们的自豪感十足,形成了一种“劳模文化”,涌现出了以魏凤英等为代表的铁西劳模群。

大工业、大国企的文化氛围,以及企业办社会,培育了一种特殊的人际关系。生于六十年代末的讲解员大姐对我说:“那时候大家关系特别好。真的,人与人之间都是,怎么说呢,特淳朴的感情,就跟那时电影里演的一样。”楼里的邻居,也是车间的工友,一起干一辈子革命工作,感情好得跟亲人一样。厨房和卫生间是公用的,平时邻里经常一起做饭、洗漱,就像住在一个四合院的感觉。大家都在一个大集体中,收入也都差不多,生活各方面都有不错的保障。在这样的环境下,形成了纯朴、简单的人际关系。那时候的工人村绝对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那时候以铁西区为代表的东北地区,在全国也是“斯大林模式”的计划经济实施最彻底的地方。实际上,“铁西”两字成为特殊年代印记,不止是沈阳独有的地名。在鞍山、四平等地都有铁西的名字。比如,反映东北老工业基地下岗工人生活的电影《钢的琴》,就是在鞍山的铁西区拍摄。连赵本山所说的“大城市”铁岭,也有一个铁西老工业区。

那个时代,有个词叫“计划调拨”,就是从铁西区等东北的工业区调拨设备和原材料等,到别的省份支援建设。当时铁西区为各地贡献了很多技术工人,老铁西的大工业文化,不仅传遍东北,也随着支援三线建设的老工人们走向全国。

一路逛下来这些房间,一个强烈的感受就是标准化和同质化,隐约能感受到一种集体秩序的权威。面对计划经济下的集体主义,个体表达往往被抹去。特别是在老工业区,生活空间和生产空间呈现出匀质化的特点。所有的生活也都是为生产服务的。每个个体就像机床上的螺丝钉,服务于整个大生产体系。

纵观各个年代工人的房间。可以看出,从50年代到80年代,整体风格和格局变化不大,除了多了一些家电——80年代,洗衣机和电视机开始进入家庭。和计划经济的工厂类似,几十年下来,变化不大,实质上发展是停滞的。展览在1980年代的工人居室结束。而在现实中,铁西区的辉煌,也同样于1980年代之后戛然而止。

宿舍楼里的粮站

下楼后,在生活馆的出口,另一位年龄稍大的保安兼讲解员大哥,用极富特色的东北话,对我侃侃而谈。从世界局势,谈到人生追求,嬉笑怒骂,好不痛快。大哥极好的口才,让我想起大工业之外的东北另一种文化代表:小品和二人转。在上世纪90年代的工业衰退之后,喜剧文化随着大批东北笑星走向全国,成为东北的另一种文化符号。

但我问到他,90年代铁西区最困难的时期时,他不再说话。沉默了好久,用手半遮住脸,然后用低沉的声调说:“那都过去了......那一页翻过去了,就是说,彻底过去了。”

一时间,我感到不宜再和他探讨这个话题。但他突然接着给我说了一些看法:“计划经济模式是什么呢?那好比生产胶鞋,生产一百年,还都是那一个型号那一套工艺。”保安大叔叹了口气,“跟不上市场的需求,所以那些工厂后来不行了,是一定的。”

那是铁西区历史上最沉重的一页,是每个铁西人心里的痛处。人人对此都有无尽的思索。

匈牙利经济学家科尔奈,致力于研究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转型。他认为,计划经济下,国有企业的效率低下,是一种必然。当企业竞争力不强的时候,国家会给它补贴,使它活下去,这样就造成企业对价格不敏感。市场调节作用的失灵,导致产品质量不高和生产效率的低下。

计划经济时期,铁西区的大型国企,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企业。大型国企有专项资金扶持和补贴,按照中央计划生产,利润上缴国家。这样的模式,在封闭的经济体中可以长期生存,但在开放的经济环境下,必然受到市场冲击。在改革开放后,特别是90年代市场经济确立之后,劳动统包、统揽的就业制度,陈旧的设备和工艺,僵化的管理,都与新兴的经济模式和市场需求严重脱节,导致各个厂的产品销量连年下滑。

从生态学的角度讲,一个生态系统越复杂,稳定性越强。反之则很脆弱:人工林和农田,面对外界自然环境的变化,往往缺乏抵抗能力。当时的铁西区经济结构和企业结构被称为“工一色”和“公一色”:工业产值和公有企业占比都是90%以上。经济结构、产业和产品都非常单一。铁西区的老国企,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步履蹒跚,仿佛一个坚持着过时打法的老拳手,迈着老迈的步伐,与充满朝气的年轻人格斗。在与东南沿海新兴市场经济的竞争中,无可奈何败下阵来。

固守传统是徒劳的。曾经的共和国的长子,在改革中承受了巨大痛苦,付出了巨大成本。90年代初,部分国企开始出现亏损。到90年代末,大部分工厂陆续停产。当时流行的一个词“东北现象”,就是指这里大量工厂停产、半停产,工人下岗的状态。世纪之交的几年间,这里35万国企职工13万下岗,还有大量工人被安排回家“休假”。当时铁西区被称为全国最大的“工人度假村”。那时候有个说法,站在沈阳最高的观景台彩电塔上往下看,“往北都是当官的,往南都是种地的,往东都是做生意的,往西都是下岗的”。西边,就是曾经的城市荣耀——铁西区。

下岗潮时期停产的厂房

来自:http://ln.qq.com/a/20141202/058869.htm

电影《铁西区》描述的正是这一段时期。影片里巨大的厂房一片萧条,破败的氛围中好似一曲大工业时代的挽歌。

往日的辉煌一去不返。工人们从受人羡慕的群体,一下子被甩到社会的底层。“九千块钱啊,就买断几十年工龄。当时真的是干啥的都有。有离家出走的,有想不开跳河的”。保安大哥这样对我说。

那是整个铁西最低谷的时期。一个当地的朋友告诉我,当时他在上初中,班里隔三差五就要搞捐款。“每次都是又有哪个同学父母都下岗了,家里生活困难,希望大家支援一下。”“总之,就是很可怜。”

下岗后每月领到的补贴,对生活来说微不足道。有的下岗工人为了不交采暖费,在楼里烧煤取暖。因为经济压力导致家庭矛盾激化进而离婚的,也为数不少。但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还要继续。于是工人纷纷自谋出路。很多去市里其他地方干起了零杂工,也有人去了外地打工。女工还稍微好点,能做点家政服务。四五十岁的男工人,就不好就业了,没有工厂可去,去工地吧,又竞争不过人家农民工。于是一些收入较低的看仓库、保安等工作都成了抢手活。

生活馆的工作人员,也都有各种各样的经历。用保安大哥的话说,“都没少折腾”。而他唠叨最多的的一句是:“之前不管怎么样,后来反正都是各自为战了。”大工业化培育的理想主义开始萎缩和退去,计划经济时期形成的集团化的人际关系,也随着集体的瓦解开始消解。人与人之间开始出现隔膜。因为穷,工人村里的一些公摊的费用,大家也开始计较。闲散人员多了,各种小偷小摸也开始出现。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本来可以接替父辈进厂做工,现在没了就业机会,只好在街头瞎转悠。人心散了,居民区也没有以往那种和谐安定的氛围。

肇工南街

经济上奄奄一息的铁西区,直到本世纪初才迎来变局。在“西部大开发”、“中部崛起”相继提出之后,“东北振兴”也开始成为国家战略。从2002年开始,铁西区经历了历时六年之久的 “东迁西建”的改造,进行了全面转型。2002年6月,老铁西区和沈阳经济技术开发区开始合署办公,共同成立铁西新区,并授予市级管理权限。尔后铁西区又与细河经济区重组,总面积达到484平方公里。当时老铁西区内还有些发展希望的200多家企业,集体搬到了西边的沈阳经济技术开发区,而老铁西区则彻底改造为居住区,通过产业空间置换,借助级差地租和土地财政,推动产业转型。

铁西新区产业布局图,东北的绿色部分为老铁西区

来自:http://roll.sohu.com/20130812/n383907857.shtml

铁西区的转型,不是让工业退出,而是实现了一种再工业化的发展。外资的注入和外企的进驻,为长期停滞不前的制造业带来了活力。宝马、米其林、普利司通、日本积水、精工等外企重大项目产生了显著的带动效应。国企改革推动了产业转型,落后的设备、生产线被淘汰。企业纷纷进行了改革重组和生产线改造。部分下岗工人,又重新走进了新工厂的车间。2009年12月,《沈阳铁西装备制造业聚集区产业发展规划》获批,这是国家发改委迄今为止批复的唯一一个城区层级的制造产业规划,体现了国家的高度重视。

本世纪第一个十年,我国城镇化进展迅速,是城市建设的“黄金十年”。在房地产和汽车产业的拉动下,重化工业再次迎来春天。以华晨宝马和沈阳机床为代表,全区的工业经济形成了汽车和装备制造的主导产业。铁西装备制造业聚集区的经济保持了高速增长。

走出工人村生活馆,在工人村现存的几栋宿舍楼、围合的小公园逛了逛。看到不少老人三三两两坐着聊天。作为东北地区典型的老工业区,长期以来,铁西区计划生育贯彻的很彻底,每户都是421的家庭结构,因此老龄化严重。尽管是周末,但街区能碰到的大部分人都是中老年人。低出生率、老龄化和人口外流,使得如今的东北人口增长几乎停滞。人口因素是东北的经济陷入困境的一大成因。而人力资本的振兴,依旧任重道远。

研究城市意象的学者凯文·林奇说过,“城市是集体历史和思想的庞大记忆系统。”对小区里的这些华发老人们来说,老铁西独特的人文氛围,是难忘的回忆。数十年的光阴,培育了几代人对这里的感情。“老铁西人”在几十年的工业的生态下,形成了一种邻里生活的集体记忆。正如《铁西区》纪录片导演王兵所说,一直到九十年代“大家都是在一个既定的、非常狭窄的体系里生活……同时也满足于这样的生活,并且在这里面很充实”。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这种人与城市的情感才在工厂搬迁和老城区改造的大潮下逐步淡化。

小区里的老人

我像一个游客一样,试图寻找一些当年大工业的遗迹,但却是徒劳的。外来参观者对这里有着太多“标签化”的想象。但真实的生活,往往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个样子。现实中,除了个别反映工业生产的街头雕塑小品,你很难发现这里和其他城市片区的不同之处。曾经的“下岗一条街”——铁西区北二路已成为汽车商业街。《铁西区》电影里曾经是工人棚户区的艳粉街一带,现在也只是城市里再寻常不过的一条街道。老铁西已实现从工业到居住区的蜕变。工业文化在波澜壮阔的时代大潮中,再也不能回头。

反映当年工业生产的街头雕塑

在本世纪初头十年的“东迁西建”改造中,老铁西区由于离市中心近,区位优越,在工厂搬走后,这片土地获得了众多开发商的青睐。万科,龙湖,金地等纷纷在此拿地开发,大批楼盘进驻。在售楼盘价格多集中在7000-9000元/平之间,在沈阳算是房价较高的区域。二环内地铁沿线楼盘,价格甚至可达到在8000-10000元/平。铁西区中心的铁百商圈,作为老商业区,目前已成为沈城首屈一指的新型商圈,并不断向外扩展。万达、家乐福、宜家、红星美凯龙纷纷进驻。老铁西区已彻底实现了从重工业区向中高端住宅区的蜕变。伴随地产和商业的开发,当年烟囱林立、污染严重的铁西区,环境品质得到一定提升,2008年更是获得了“全球宜居城区示范奖”。2012年8月,铁西老城区内最后一座工业企业迁出,老铁西向往昔时光进行了最后的告别。

今日铁西区

当然,这里一些七八十年代的居民楼还是留下了往日的痕迹。肇工街及其附近一带,不少小区还是以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兴建的“赫鲁晓夫楼”为主。这些行列式布局的居民,楼多为五六层,平整规则、四四方方,楼与楼的之间安排了大量的公共空间。小区的街角有着大量绿地,供各类居民活动。双向2车道的道路两侧有着连续的行道树,人行道上居民们来来往往,见面寒暄,非常富有生活气息。很多人都能于此找到些自己所在城市的老城区的影子。

“你拍啥?”在老小区的花园里,几个坐在一起聊天的大妈,看到我在拿着相机拍着在四处拍照,好奇地问我。

“拍你咋地?”条件反射心里跳出的回答,到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我告诉他们,我是来参加城市规划的会议,顺便来考察一下老工业区的变迁。

在得知我并不是负责拆迁,只是来观察历史之后,她们对我打开了话匣子,诉说起当年的生活。这几个人都是当年的第一批工人的子弟,也随父母辈在工厂工作过。一提起当年的工人村的黄金岁月,大妈说那时候尽管住房紧张,但是精神风貌却非常好,“怎么说呢,就是有那股大家一致向上的劲头。”大妈说那个年代时,不乏怀念之情。

如今他们大部分人仍旧住在铁西,不过一旦搬进新建的高层商品房小区,那种离别不亚于一次对故土的告别。市场经济的大潮,将个体从集体的工厂和宿舍中剥离,但感情却难以割舍。她们几个当年曾经在一个小组的工友,还经常在一起聚聚,回忆曾经的岁月。

时光一去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工人就是那个时候的大众偶像,而工厂则是他们的初恋情人。对每一个老铁西人来说,曾经的辉煌太过耀眼,随后的低谷难言其中滋味。在和几位大妈对话时,我突然注意到街对面的一个老人。他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的看着路对面熙来攘往的人们。不由得让人想起一个曾经的带头大哥,如今老去的落寞。或许他就坐在那里,深情的目光望过去,满眼都是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是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铁西区变了,工人村消失了。眼前的城市对老铁西人来说变得陌生和疏离。这里曾是他们灵魂的故乡,但正当这两年“乡愁”这个词逐渐走红之际,他们的乡愁已无处安放了。

街边的老人

作为旁观者,我很难完全体会经历者的感受。不过,这样的故事对很多人来说,并不陌生。从唐山到焦作,从攀枝花到十堰,全国各地都发生过类似的剧情。铁西区的变迁,更像中国的一段经济史和文化史的缩影,整个计划经济时代的工业化理想,从轰轰烈烈走向悄无声息。在这一过程中,个体和集体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经历了沧桑巨变。

我很喜欢工人村生活馆的名字。“生活”二字,从看似冰冷的大工业生产中,捕捉了芸芸众生那鲜活又温情的瞬间。它从个体的视角保留了城市的历史,帮助记忆去抵御广阔时空的变迁。电影《集结号》里有一句话说,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滴水,只能随着时代的命运漂泊沉浮。但这里的个体的真实存在却告诉我,即便是一滴水,也承载了河流的记忆,记录了河流的方向。波涛汹涌的浪潮中,不断有浪花激起。水珠飞跃起来的那一瞬间,显得那么晶莹剔透,闪耀出生命之光。

工人村生活馆外的雕塑

(未注明来源的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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