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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煤沉陷区的山西白家沟困局:八成房屋受破坏,搬迁已拖八年

澎湃新闻记者 刘霁 发自山西省古交市
2016-10-27 16:36
来源:澎湃新闻
绿政公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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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岁的闫云峰仰着脖子看着眼前没完工的楼房,深吸了一口手中的烟,“今年又没戏了”。

按照计划,这栋用于安置山西古交市白家沟搬迁村民的楼房本应在今年8月底完成,但闫云峰现在看到的还只是一个空壳子。盖楼的钱除省政府补贴外,本由当地煤矿集体出钱,但因煤矿的资金未到位,后来又由古交市政府出资部分回购。承包商给闫云峰的回应是,政府的钱也没到位,只能暂时停工。

作为山西省受灾严重的采煤沉陷区,早在2007年,闫云峰所在的白家沟村就被列为山西省2007年农村地质灾害治理对象,并决定于当年11月底前完成搬迁。

如今,8年过去了,按计划要整体搬迁的白家沟村,至今安置房还未完工。

对于白家沟村的搬迁拖延事宜,截至发稿前,古交市政府并未回复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的采访函。

白家沟村只是山西众多采煤塌陷区之一。

据《山西省深化采煤沉陷区治理规划(2014—2017年)》披露,山西全省因采煤造成的采空区面积近5000平方公里,约占全省国土面积的3%,其中沉陷区面积约3000平方公里,受灾人口约230万人。

2004-2010年,山西省治理了约1049平方公里采煤沉陷区,省国有重点煤矿采煤沉陷区治理已全部实施完毕,但尚有国有非重点煤矿和非国有煤矿采煤沉陷区2000多平方公里,受灾群众约170万人。

而《山西省采煤沉陷区综合治理工作方案(2016-2018年)》明确,到2017年底,还要完成全省21.8万户、65.5万人的搬迁安置任务。

一分布置,九分落实。白家沟村的困局,不应在其他地方重演。

村里八成多房屋墙体整体破坏

“砰砰砰”。轰鸣的声音就像举起一块大石头硬生生地往地面砸,震得人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煤矿采煤时炸药爆炸的声音。白家沟村民闫云峰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是在2000年,彼时他刚结婚,住进了刚刚改建好的砖混结构平房。

新房墙体上有些小小的裂缝,当时他并未意识到一场将危及整个村庄安全的灾害已经开始。

后来裂缝慢慢变大,能够插进成年人的一只手。闫云峰后来知道了缘因:“这是塌陷(造成的),煤矿正在把我们村地底下挖空。”

白家沟村位于古交市西北约10公里处,隶属古交市梭峪乡管辖,村庄与干线公路相连,交通很方便。

房屋裂缝足以插入一只手。  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刘霁 图

白家沟村的采煤历史可以追溯到1986年,当时该村第一座煤矿——山西古交安海煤业有限公司投产,年产9万吨。此后, 煤矿逐渐增多,顶峰时白家沟村附近有14座煤矿,大多是私营的小煤窑。

村民王林善住处的一间屋子门框变形了,屋门至今不能打开。透过挤碎的玻璃,澎湃新闻发现,后面的墙体已经出现裂缝,严重处外面的光线都能透进来。

王林善说,两年前的一个夜里,熟睡的他突然听到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声音,起身一看,最左边的那间屋子的窗玻璃被外力挤碎了。

更严重的情况是,白家沟村山腰上的农田里,随处可以看到山体错位、开裂。

澎湃新闻发现一处错位近两米高,错位处还有一条裂缝,闫云峰的母亲告诉澎湃新闻,她曾一脚踩空,陷入那条裂缝中。

在白家沟村通往外面的路边,树立着标有古交市国土资源局的一个警示牌:地面塌陷区,注意避让。牌子上,一幢房屋被塌陷撕裂。

古交市国土资源局树立的警示牌。

采煤几乎毁坏了整个白家沟村。

古交市国土资源局委托太原理工大学2007年编制的《太原市古交市白家沟村农村地质灾害治理方案》披露,由于近十年的煤炭开采,造成村庄下部形成采空区,几乎所有房屋均处于煤矿采动影响带或采动影响带叠加后影响范围内。

《治理方案》中写道,白家沟村地质灾害主要类型有地裂缝、地面塌陷。地裂缝、地面塌陷主要发育于村东,裂缝长度20米到70米不等,宽度0.15米至0.30米,地面塌陷直径约8.0米,深约2.0米。

地质灾害导致房屋墙体整体破坏,透亮见光,影响范围达75户。而《治理方案》制定的那一年,白家沟总共才89户人家,房屋未遭墙体整体破坏的不足两成

同时,由于采煤破坏了地下储水构造,地下水位下降,泉水枯竭,曾一度造成村民吃水困难。

2008年后,在山西省煤炭资源整合的浪潮下,白家沟村只剩下三座煤矿:市营的山西古交煤焦集团白家沟煤业有限公司(下称白家沟煤矿)、国有的山西华润煤业有限公司银宇煤矿、国有的山西西山煤电股份有限公司西曲矿。

白家沟村地下的煤炭开采仍在继续。

等待装煤的卡车。

离闫云峰家不到1000米,就是白家沟煤矿。输送带上,煤炭源源不断地从深不见底的矿井里运出,在另外一端,装煤的卡车就在下边等着从输送带上掉下的煤炭,装满一车就拉走。

学者:不能让村民“越陷越深”

古交市政府2007年的一份文件中显示,包括白家沟村在内的六个村庄,力争三年内完成避让搬迁工作。

而《太原市古交市白家沟村农村地质灾害治理方案》中写道,根据山西省政府统一部署,要求于2007年11月底让受灾村民住上新建和安全的住房。

但近八年过去了,白家沟村村民如今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村民们一直关注的“搬迁安置房”迟迟未能完工。

更蹊跷的是,村民们发现他们一直以为是“搬迁安置房”的在建住宅楼,正式名义却是白家沟煤矿“新建职工住宅楼”。早在2008年9月,古交市发改委出具的批复文件中,就同意白家沟煤矿“新建职工住宅楼”。有村民介绍,当初煤矿、村里都称这些楼是搬迁安置房,因时间久远,已无法查明具体是谁先这样宣传的。

2014年8月,古交市梭峪乡政府在给闫云峰的父亲的信访答复中也表示,其反映的在建高层楼房的立项及土地等相关手续显示,没有证据证明为白家沟村搬迁安置房。

停工一个多月的白家沟村搬迁楼。

信访答复中还写道,白家沟村的搬迁工作系该村三个煤矿负责人闫四货、闫银旺、闫奎旺2006年与时任村委会领导协商提出的搬迁意向,且在仅形成口头约定的出资比例下,共同出资5100万元,对该村进行整体搬迁。之后,该村通过申报,最终省政府批准同意,且履行了审批手续,资金来源除省政府补贴外,其余为三个煤矿负责人集资解决。

信访答复称,由于在搬迁过程中后续工作跟进不到位,资金未能按原定方案落实到账,造成搬迁工作搁置至今。

2016年10月12日,在华润煤业银宇煤矿的办公楼里,澎湃新闻见到了闫四货,他承认,这笔钱还没完全到位,原因是村民要更多的钱,“村民向我们要八九千万,我们出不起”。

一份2016年3月河南省中原建设有限公司给古交市住建局打的报告显示,该公司施工的白家沟煤矿11#住宅楼,因建设单位资金困难,于2008年11月开工,2010年7月主体完工后停工至今。现古交市政府出资回购部分,用于安置白家沟村民,为保证工程于2016年8月31日顺利竣工,政府决定将部分出资款按工程进度直接支付给该公司,支付总款1591万元。

闫云峰和数位村民表示,确实曾提出要八九千万元,多出的部分是村民要求的安置费。在2008年《梭峪乡关于白家沟村搬迁工作情况的汇报》中,村民要求每人每月按最低生活保障金218元计,30年每人共7.8万元。白家沟村共500多人。闫云峰告诉澎湃新闻,三家煤矿毁坏了农田,这算做土地补偿费。

按照工程进度,到2016年8月31日,这些住宅楼应该顺利竣工,但现实情况却是已经停工一个多月。

在售楼处,一名王姓承包商告诉澎湃新闻,政府部门拖欠了工程款,只能停工。承包商告诉闫云峰,“政府部门什么时候给钱,你们什么时候能住”。

2016年10月12日下午,澎湃新闻见到了刚从古交市住建局出来的白家沟村村主任闫文旺,对于搬迁一事,他也颇有微词,“我往上边打报告都打烦了,问题还是不给解决”。

南京大学社会学教授张玉林告诉澎湃新闻,他曾于2015年8月上旬实地调查了包括白家沟村在内的4个山西省采煤沉陷区治理的的状况。去年8月,他就白家沟村的搬迁曲折、搁置等问题,给时任山西省有关领导写了一封信进行反映。信中称,山西省实施采煤沉陷区治理已有十年之久,但是就他调研的村庄来看,部分村民们似乎是越陷越深。

他还称,沉陷区的村民简直成了被抛弃的一群,而“沉陷”问题也一直是当地最突出的社会问题之一。“了解到的问题非常严重,并且显示目前的治理系统存在严重弊端。”

张玉林说,2015年9月30日,这位山西省领导对信件做出批示,内容包括对第一轮沉陷区治理做深入总结,完善新一轮治理方案,强化措施,并注重落实;考虑对沉陷区治理做专项巡视等。

但从目前来看,事情并未得到根本改观。

对于白家沟村的搬迁拖延事宜,截至发稿前,古交市政府并未回复澎湃新闻的采访函。

塌陷区治理“重地上轻地下”

目前对于沉陷严重地区的治理,基本模式是实施群众搬迁后,再恢复成耕地或林地。

澎湃新闻走访古交市的几个已经搬迁的村庄发现,即使是沉陷区治理试点村庄,治理也不尽如人意。

古交市嘉乐泉乡南村是山西省采煤沉陷区治理试点,澎湃新闻走访发现,这里的房屋几乎都没有拆。

回来秋收的已搬迁村民张海送告诉澎湃新闻,“明年这个时候还得再回来,种点儿谷子、玉米、山药蛋(马铃薯)就不用买粮食吃了。”据他反映,村里多数搬迁的都回来搞秋收了。

山西省委原书记王儒林专门视察过的采煤沉陷突出典型梭峪乡九龙塔村,目前房子仍未被推倒,也没有恢复成耕地或林地,映入眼帘的是枣树和荒草掩映下的断壁残垣。

65岁的张来只和老伴最近一直住着危房,断水停电,从山底的水井挑水,晚上只能点蜡烛。

九龙塔村被拆的房屋。

对于古交市的沉陷区为何没有恢复成林地和耕地,古交市国土资源局负责地质灾害治理的副局长段俊杰对澎湃新闻说,现在拆迁工作都没有完全落实,怎么恢复林地或耕地?他透露,在相关的工作会议上,住建部门并没有向国土部门通报拆迁情况。

古交市地质灾害治理办公室一名官员表示,采煤沉陷区治理是个大课题、系统性的工程。“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让村民离开危房,后续配套资金一直跟不上,以后的事儿再说吧”。

资金有限,沉陷区居民的安置都不能顺利完成,遑论沉陷区的治理和恢复问题。

早在2013年,山西省发改委地区处副处长张元璧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现在采空塌陷区治理过程中存在重地上轻地下、重搬迁轻后续等问题,且都是因为资金缺乏所致。

山西省社科院研究员李连济此前接受《经济参考报》采访时表示,根据地质沉陷的特点以及德国鲁尔区的治理经验,地质沉陷区的治本之策是“边开采、边治理”,采取技术手段对地下采空区进行回填。

山西省国土资源厅地质环境监测中心总工程师曹金亮告诉澎湃新闻,由于过去的几十年只顾开采没有回填,沉陷区的治理难度加大了。

至于复耕复垦,古交市地质灾害治理办公室上述官员认为现在复垦也不现实,古交的煤矿还在开采,沉陷仍在继续,要等一个地质稳定期。

资金欠账,进度缓慢,但目标时间却在提前。

该官员拿出一份沉陷区治理的政府文件,指着那行“按照‘一年试点,三年完成’的总体部署……”说,本来是六年的治理期限(2014年至2020年),现在压减到一半,工作更难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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