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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联陞如何评价仁井田陞和内藤湖南

杨联陞
2016-10-31 15:5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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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著名历史学家杨联陞曾自比为汉学的看门人,其书评享誉学界。最近,《汉学书评》(杨联陞著,蒋力编)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辑录了杨先生六十余篇中英文书评。经出版社授权,澎湃新闻摘录了其中两篇,所评对象均为日本著名汉学家。

杨联陞

仁井田陞 :《中国身份法史》

杨联陞著 王存诚译

( 东京 :东方文化学院,1942年[第2版,1943年],3+9+997+17页。)

仁井田陞是中国法律史的一位主要权威。他的早期著作《唐令拾遗》(东京,1933)是对唐代民法和行政法花了很大力量进行的重构,《唐宋法律文书の研究》(东京,1937)是对唐代和宋代的法律文书的严谨研究成果。两者都是宏大的著作,前者有861 页,后者则有 856 页。这部关于中国身份法历史的著作篇幅更长,并且保持了同样的高标准。

全书分为八章,第一章是导论,其他七章研究管理宗族、亲族、家庭(户籍)、婚姻、父母和子女、监护以及奴仆和称为“部曲”的半自由属从的法律。

包括的时期从汉朝到明朝,但重点在唐、宋两朝。本书结构明确,写作严谨。资料广泛征引自各种历史和文学著作,包括若干稀见版本和古老文书。

本书所讨论的法律问题大多关于大家族、大户。这很自然,因为大家族是传统中国的特征。不过,中国历史上的大户并不总拥有相同的政治、社会和经济基础。例如,将六朝和唐代的大户与后来的大户加以对比,就可以发现重要的差别。前者构成“门阀”,或可称之为中世纪贵族。后者则产生了“士大夫”,或可称之为早期的现代知识分子。

中世纪贵族所包括的大户成员,有的世代位居高官。这种家庭的成员,即使作为生涯的起点,也会拒绝接受某些低级的职位。他们维持着家庭的经典学术传统,并以表现在“家训”中的自己家庭的行为准则而自豪。按照常规,中世纪贵族拥有巨额财产,而这些财产大多是免税的。他们的家庭驱使着奴仆和包括“部曲”在内的各种半自由的属从。通过与同等阶级的人通婚以及仅与同类人交往,中世纪贵族结成紧密的集团。按照某当时人的说法,他们的地位与平民相比是天地之差。没有这个集团的承认,即使皇帝也无法将一位平民提拔成贵族。

与此相反,自大约唐代后期开始,统治阶级开始从皇帝那里获得权力。他们中大部分是科举考试的成功候选者。他们的经典学识和行政能力需要得到皇帝的认可。他们并非总是来自富裕和有势力的家庭,不过经常属于中上阶层。功名和官位给予他们荣耀、财富和种种特权,例如靠皇帝恩典将子女推上官位以及减免赋役。

这一统治集团的招募基础是相当宽的,因为科举考试实际上是对每个公民开放的。为在强烈的竞争面前保持优越的地位,这些早期的现代知识分子特别关注家庭和家族的团结。他们保存和刊印宗谱,建立族祠供奉祖先,指定福利田和祭祀田,并记录在宗谱中。这种做法从宋通行至清。

考虑到中世纪贵族和早期现代知识分子的这种发展,我们就会发现仁井的讨论更有意义。例如,在六朝时期也保存宗谱,不仅大户,而且政府也这样做。它们主要用作家庭地位的记录,在任命官员和安排婚姻时就要查阅这种记录。而另一方面,宋朝及其后的宗谱则主要为保存关于族系和公共财产的资料。另一个例子是,管理部曲的法律在唐代很重要,在宋朝就微不足道,而从元代以后就完全从法令中消失了。这或许表明,这个半自由的从属阶层,也随着他们的主人,即中世纪贵族,而逐渐消失了。

本书引用的汉语文本有数百节之多。引文都加了标点,偶尔还做了翻译或释义。总体上,作者对汉语的掌握是出色的,只有少数地方有些错误。例如,在第 557—558页,他讨论了 5世纪时的一桩婚姻,一方是高等家庭,而另一方则地位可疑,于是贵族里就有人称之为骇人听闻。在讨论中,作者把人名“满璋之”误当作“满璋”了。第 118—119页,他引用了《燕翼诒谋录》(序作于1227年)中的一段,说的是浙江一个裘姓家庭,由于已经共同生活了19代,在相当于1011年的中国农历年底(实际上是1012年)受到了皇帝的旌表。原文说,从受旌表那年到此文写作之年已经过去了236(应为216?)年。作者把这二百多年误认为十九世同住的时期了。这些失误是次要的,并不影响本书作为有关题材的宏大著作而具有的巨大价值。

(原载《远东研究季刊》第11卷第3期,1952年5月)

内藤湖南

内藤湖南:《中国近世史》和《中国史学史》

杨联陞著 王存诚译

(《中国近世史》东京:弘文堂,1947年[第2版,1948年],10+247页。

《中国史学史》,东京:弘文堂,1949年[第2版,1950年],7+7+656页。)

这是日本最伟大的汉学家内藤湖南教授(1866—1934)的两部遗著。两书都是他克绍箕裘的贤嗣乾吉编辑的。(更早的遗著《中国上古史》[东京,1944年]也是内藤乾吉编辑的。)就《中国史学史》而言,编者感谢了著名书志学家神田喜一郎给予的许多帮助。

两书都是以学生所做内藤的讲课笔记为基础编成的。神田在《中国史学史》的跋语中说,内藤上课是从来不带讲义的,只是非常偶然地会带一张小卡片作为提示,课程都在他脑海里。这位教授不带讲义,却总是用一个布包袱把参考书带上课堂,大多是大大小小的汉文书籍。(这使人想起陈寅恪教授,他在清华大学上课的方式与此完全相同。)在讲课当中,他会不时地一边继续讨论,一边打开这些书诵读其中的段落,有条不紊且轻而易举。从这些描述中,读者就不会奇怪,学生在他课堂上做的笔记就能编成这样优秀的书籍。内藤乾吉在前言中说,《中国近世史》所根据的是从1920到1925年的讲课笔记 ;而《中国史学史》则是依据 1919 至1921年和1925年的讲课笔记。

《中国近世史》包含的是对于宋代和元代历史的概述。书名字面意思是“中国近代史”,似乎会被某些学者所误解。然而,此书的意义恰在于作者对中国历史上的“近代”时期——更确切地说,“近代”若干时期 ——所做的定义。为了证明他使用“近世”一词的合理性,他指出了宋代以来各时期的下列特征:(1)贵族的衰落与绝对皇权的崛起;(2)人民地位的上升(从贵族的奴仆、佃户变为皇帝的臣民);(3)开始实行科举考试,它至少在理论上是对任何公民开放的;(4)出现了以政策主张或知识背景的差异而划分的政党;(5)货币经济的增长;(6)出现独立诠释经典的趋势;(7)平民文化伴随着文学艺术新形式、新媒介而兴起。内藤承认,这些特征有的起源于唐代,但他们只是在宋代才成为主导,并在明清两代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随之他又建议把宋、元两代的中国历史称为“近世前期”,而称明、清历史为“近世后期”。这种分期法在日本广为流行,似乎是可以接受的。

与《中国近代史》仅为概论不同,《中国史学史》是一部全面而详尽的论述。事实上,这是现代学者在这一课题上最宏大的著作。汉语的标准著作是金毓黻的《中国史学史》(重庆,1944),有329页。而贾德纳(C. S. Gardener)博士的《中国传统史学》(Chinese Traditional Historiography [Cambridge, 1938])有120页,目前仍是唯一的英语著作。

内藤关于清代史学的论述(第375—584 页)尤为透彻。其中包含许多有用的评论和有趣的细节。或许是因为内藤太熟悉他所讨论的这一时期了,以致对于某些他的同代人不免过于严苛。例如,他认为王先谦(1842—1918)的《汉书补注》就没有什么价值,因为只是利用了其他学者的成果(第456页)。这似乎文不对题了,因为称作“补注”或“直解”的注疏集成之类,其主要价值恰在于它们是一些便捷的工具书。在这一段论述结尾,有几行谈到“史评”(第583页),我发现下面这些话相当奇怪:“梁启超,不知其意而妄作者。”这指的显然是梁启超1922年的《中国历史研究法》。(桑原骘藏在《支那学》2.12[1922]第883—900页上有对此书严格而比较公正的评论。)尽管有某些错误和遗漏,这本著作至少对初学者还是有用的。内藤的批评似乎不必这样粗暴。另一个疑点是关于较早17世纪的一位学者胡承诺的。他著作的《绎志》(包括在《湖北丛书》中,第79—86卷)分19章,包括65篇论文,涉及哲学、政治、文学等各种题材。第54篇题为“史学”,内藤拿来和王夫之(1619—1692)的历史论文做了对比(第391—403页)。在一定意义上,胡承诺和王夫之是可比的:胡是湖北人而王是湖南人。而且他们的著作都是在清代中叶,在他们死后许多年,才得以刊布的。不过,胡承诺关于历史的意见在独创性方面似乎远逊于王夫之,因此其影响也小得多。恰巧,恒慕义博士编辑的《清代中国名人录》(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 [Washington, 1944])中,“王夫之传”占据了接近四栏的篇幅(第817—818页),而胡承诺和他的《绎志》提都没有提到。

(原载《远东研究季刊》第12卷,195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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