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大学一教职工商住小区夭折调查：区里换届还是地价升温？

江西南昌，一块土地归属成为“连续剧”。

该市湾里区招贤镇一块400亩的土地，一年前还是南昌大学教职工商住小区“赣鄱兰亭”项目建设的选址地块。这个总投资约35亿元的项目，曾是湾里区2015年的重要招商成果之一。

时隔一年，“剧情陡变”。2016年10月21日，这块400亩的土地，被分成编号为DAIJ2016029、DAIJ2016030两宗地块出让，经过近两个小时的激烈角逐，最终以24.19亿元的总价被一房地产巨头竞得，成交单价603万元/亩，楼面价4523元/㎡，刷新了湾里区的土地拍卖纪录。

地块易主、“赣鄱兰亭”项目落空的消息，瞬间引爆了南昌大学教职工的朋友圈，失望的南昌大学教职工纷纷指责，湾里区政府不讲诚信，没有契约精神。

10月22日，南昌大学党委原书记郑克强也站出来，为南昌大学鸣不平。他在认证的微博上发了一条题为《有人不看好南昌是有道理的》的微博，指责湾里区政府突然变卦，将原许诺给南昌大学建设教职工宿舍的400亩用地，高价拍给其他地产商。

10月27日，南昌大学通过内部系统向全校教职工发布《关于商住小区建设相关工作情况的通报》（以下简称“《通报》”），以及10月25日召开校领导班子专题会纪要。该专题会明确了下一步工作部署：“实事求是通报相关工作情况；继续寻求解决教职工住宅的途径和办法；学校认真总结经验教训，为今后各项工作提供借鉴；根据相关协议，学校与湾里区的各项合作自然中止。”

10月28日，南昌大学又通过其官方微信公号，向社会公布了上述通报，表示“学校解决教职工住房的决心不动摇”。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从相关部门了解到，2014年12月，南昌大学前湖校区校外商住小区项目，即南昌大学教职工商住小区“赣鄱兰亭”项目，曾列入江西省委、省政府支持南昌大学综合改革试点实施方案。之后的约一年半时间内，南昌大学与湾里区合作顺畅，拐点出现在2016年8月。

上述《通报》称，2016年8月，湾里区在未告知南昌大学的情况下，向南昌市国土局按200万元/亩报送了商住小区项目土地出让方案，且不设任何拍地条件和要求。9月2日、9月5日和9月18日，学校领导、相关工作人员与湾里区领导、相关工作人员互访，协商教职工商住小区建设地块出让价格并设置相应竞拍条件要求事宜，均未能达成一致意见。

对于分歧的原因，双方各执一词。南昌大学在相关文件中认为，出现分歧的主要原因是湾里区党委政府的换届，双方未及时沟通，影响了合作的进展。但湾里区对此予以否认。

湾里区政府在一份给南昌市政府办公厅的回复中认为，原来170万元/亩的起始价标准随时间推移，容易受土地市场价格波动影响，存在不确定因素。特别是今年以来，南昌市委、市政府提出揽山入城战略、湾里区土地市场整体升温才是分歧的主要原因。

尽管之后南昌大学多次上书南昌市委、市政府及江西省委、省政府，终究难逃合作失败的终局。

10月24日，澎湃新闻记者致电湾里区委宣传部有关负责人联系采访事宜。截至发稿，湾里区官方暂未就此事发布新的回应。

签约

日前，南昌大学多位受访教职人员告诉澎湃新闻，2014年6月16日，江西省委、省政府出台《关于深化教育领域综合改革若干问题的意见》，其中要求“推动高等教育内涵发展由规模扩张向质量提升转变，由均衡推进向重点突破转变”。

在这一背景下，南昌大学作为江西省唯一的国家“211工程”重点建设大学和唯一的综合性大学，成为江西高等教育综合改革试验区。

为建设有特色高水平综合性大学，《南昌大学综合改革试点实施方案》（以下简称“《方案》”）提出内部治理结构、教育教学改革、人事制度改革、创新大学文化等八个改革目标和措施。其中南昌大学教职工校外商住小区是综合改革试点方案中的一个子项目。

公开报道显示，2014年10月11日，《方案》正式送交江西省委常委专题办公会议审议并获原则通过。这是省委常委会第一次为一所大学的改革方案召开专题办公会议。

时任江西省委书记强卫指出，高等教育和科研的水平，直接决定当地经济社会发展的水平。办好南昌大学，抓好江西的高等教育，是促进江西经济发展的迫切需要。

两个余月后，2014年12月21日，江西省人民政府下发《关于印发南昌大学综合改革试点实施方案的通知》（赣府厅[2014]67号），提到：“江西省国土资源厅支持解决南昌大学前湖校区校外商住小区建设用地计划，南昌市政府按照‘特事特办、优先优惠’的原则，采取市场化模式支持南昌大学做好‘安居、连心’工程，以便解决人才引进、人才稳定等问题。”

南昌大学一位不愿具名的知情教师出示相关材料告诉澎湃新闻，2014年，南昌大学开展综合改革试点工作曾得到时任省委书记和省长的亲自批示，并且由一位分管教育工作的副省长牵头协调落实南昌大学综合改革试点方案。此外，南昌大学还专门成立了教职工商住小区建设工作领导小组，负责落实教职工校外商住小区项目筹备和推动建设工作。

上述《通报》显示，就前湖校区校外商住小区项目选址工作，南昌大学曾对5块地块进行详细摸底考察，最终确定将湾里区招贤镇政府对面近500亩地块作为首选拟建设用地。

上述地块位于招贤镇兴湾大道与天宁西路交叉口处，面积约500亩。这里距湾里区政府约2公里，距南昌大学前湖校区约9公里，从前湖校区1号门驾车约10分钟可到达。

《通报》还显示，选址敲定后，南昌大学校领导与湾里区4套班子成员先后多次互访，洽谈研讨商住小区建设用地价格、基础教育和医疗卫生等三个方面合作事宜。2015年6月8日，南昌大学与湾里区签订了招商引资协议，并经过20多次协商沟通谈判，湾里区同意商住小区项目地块净地起拍价按人民币170万元/亩挂牌，并于2015年10月10日，签订了项目合同书、补充协议和承诺函。

项目合同书显示，双方约定，按照湾里区总体规划，在湾里区兴建一个集教职工住宅小区与社区配套用房为一体的商住小区，用地面积约488亩，商住小区统一规划、统一建设。

对于签约仪式，南昌大学官网、湾里区人民政府官网都高调推出了相关新闻报道。

这些报道显示，在湾里区与南昌大学项目合作签约仪式上，时任湾里区委书记王建平、南昌大学党委书记胡永新分别致辞讲话，仪式由区委副书记、区长杨晓辉主持。双方分别就“赣鄱兰亭项目”、“教育合作项目”、“医疗合作项目”进行了签约。

蜜月

协议签订一个余月后，2015年11月7日，南昌大学召开学校党委会审议遴选合作开发商工作方案。

2016年3月，南昌大学发布的遴选公告显示，南昌大学教职员工拟在南昌市湾里区开发建设“赣鄱兰亭”（暂定名）商住小区项目，项目投资约35亿元，地块范围内的开发（约488亩），计划30个月完成项目开发建设并投入运营。

经过严格遴选流程，2016年7月1日，南昌大学从23家企业中，确定南昌绿地申飞置业有限公司作为合作开发商。

在遴选合作开发商期间，南昌大学还进行了教师购房意向调查摸底。据《教职工商住小区第二次调查摸底情况公示》显示，南昌大学有5000余名教师愿意认购，并缴纳了2万元的购房诚意金。

《通报》还显示，2016年5月18日，南昌大学主要领导曾带队与南昌市领导商谈校市合作事宜，并就学校商住小区建设、校园规划和基本建设用地审批、地铁设站等事项进行协商。

是时，南昌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表示，名城必有名校，全力支持南昌大学成为名校。服务好、支持好南昌大学建设和发展，是南昌市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希望双方以问题为导向，以项目为抓手，全面落实合作事项。

事实上，在签约后，湾里区政府亦在积极履行合约，将“赣鄱兰亭”项目列入了湾里区重大重点项目。

湾里区与南昌大学签订“赣鄱兰亭”项目的配套“教育合作项目”、“医疗合作项目”，也纳入到湾里区的“十三五”规划。

2016年5月3日，官方公布的《湾里区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三个五年规划纲要》显示，“努力将湾里一中建成省级重点中学，加强与南昌大学附属学校的合作办学”、“加强与南昌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的合作，着力办好区人民医院”。

在南昌大学与湾里区政府达成战略合作后，湾里区人民医院与南昌大学第二附属医院也签订医疗合作协议。

公开报道显示，2016年5月8日，南昌大学第二附属医院与湾里区人民医院正式建立医院协作关系，同时，南昌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湾里分院在湾里区正式揭牌。双方合作达成后，将致力于带动湾里区整体医疗技术水平的提升，并解决湾里区百姓就医难的问题。

一切准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双方似乎进入合作的“蜜月期”，未曾传出任何不和谐的声音。

波澜

2016年4月起，正值江西县级换届调整时期，湾里区委、区政府主要领导进行了调整。

公开报道显示，2016年4月，湾里区原区长杨晓辉调任南昌高新区管委会副主任；7月28日，湾里区召开全区领导干部会议，宣布市委对湾里区领导班子换届的人事安排：王建平同志不再担任湾里区委书记，另有任用。换届后，湾里区委、区政府的新任主官分别是于立山和饶绍清。

换届完成后，湾里区与南昌大学在商住小区项目的土地出让方案上，随即出现了分歧。

南昌大学在上述《通报》称，2016年8月，湾里区在未告知南昌大学的情况下，向南昌市国土局按200万元/亩报送了商住小区项目土地出让方案，且不设任何拍地条件和要求。了解到相关情况后，8月19日，学校立即报送了《关于恳请南昌市委、市人民政府协调湾里区南昌大学商住小区项目土地出让相关事宜的函》，希望南昌市委、市人民政府协调湾里区按照双方前期协议的约定，调整挂牌价格并设置相应的竞拍条件或要求。

这份8月19日恳请南昌市委、市政府协调的函件认为，双方分歧的原因是“可能由于近期湾里区委、区人民政府领导换届调整，双方未及时沟通，导致相关精神和合同未能得到很好的落实”。

9月30日，南昌大学又向江西省人民政府报送了《关于恳请江西省人民政府协调湾里区南昌大学商住小区项目土地出让设置挂牌条件的请示》。该请示内容显示，8月19日，南昌大学致函南昌市委、市政府后，经市政府协调，湾里区上报的上述出让方案暂停挂牌。

上述《通报》还称，2016年9月2日、9月5日和9月18日，南昌大学校领导与湾里区领导互访，协商教职工商住小区建设地块出让价格并设置相应竞拍条件要求事宜，均未能达成一致意见。

三次互访还是未达成一致意见后，9月22日，南昌大学再次致函南昌市政府，同时学校主要领导到南昌市政府与市领导进行了沟通，恳请市政府能协调湾里区设置挂牌出让条件。

一天后，9月23日，南昌市国土资源局将商住小区建设拟用地分为地块编号为DAIJ2016029和DAIJ2016030两宗地进行出让网上挂牌公告，挂牌价格为200万元/亩。

上述南昌大学的《请示》显示，南昌大学认为，公告中没有设置任何对学校摘牌有利的条件，如按此出让方案，学校将无法按综改实施方案的精神和与湾里区的合作合同及承诺函，落实教职工商住小区项目。

上述南昌大学的《通报》显示，9月30日，南昌大学向江西省人民政府报送请示，恳请省政府协调南昌市和湾里区，将南昌大学商住小区项目拟用地块中止网上挂牌。

澎湃新闻掌握的一份文件显示，10月8日，江西省分管教育工作的一位副省长对南昌大学9月30日报送的这份请示作了批示：“转请南昌市政府认真研究，尽力支持。”

《通报》还称，10月9日，南昌大学又向江西省委报送了请示，恳请省委协调湾里区南昌大学商住小区项目拟用地块中止网上挂牌。期间，学校主要领导也当面或电话向江西省委、省政府相关领导多次汇报具体情况。

10月13日，南昌大学再次致函南昌市人民政府，恳请南昌市政府协调市国土资源局土地交易中心，中止南昌大学商住小区项目拟用地块网上挂牌。

拍地

10月14日，湾里区政府向南昌市政府办公厅回复了南昌大学恳请省政府协调湾里区南昌大学商住小区项目土地出让设置挂牌条件的问题。

回复意见否认了合作陷入僵局是换届的因素。合同书规定双方约定，项目用地须通过“招、拍、挂”方式依法依规取得，挂牌价以市政府批准的土地出让方案为准。

回复意见认为，该项目签约之初，湾里区招商部门确实作出过依法依规按照170万元/亩的土地挂牌起始价组织土地出让方案报市政府批准的承诺。170万元/亩的起始价标准是按照当时意向用地周边地块土地市场行情进行初步评判的结果，随时间推移，容易受土地市场价格波动影响，存在不确定因素，特别是今年以来，市委、市政府提出揽山入城战略、湾里区土地市场整体升温，近期出让的几宗土地均以高溢价成交，7月该宗地附近一地块拍出了364万元/亩的价格。为切实做好该项目意向用地出让工作，国土部门依法依规选择了有资质的第三方评估机构对用地进行了独立评估，评估价为197.67万元/亩，参照周边地价，湾里区按照200万元/亩的起始价标准，编制了出让方案，并及时向南昌大学通报了所有情况，对方表示了认可。

上述多位受访的南昌大学教师对澎湃新闻表示，湾里区在偷换概念，南昌大学作出一定让步后，认可的是将起拍价由170万元/亩上调至200万元/亩，但希望湾里区在土地出让时设置挂牌条件。如果不设置挂牌条件，既无法落实省委、省政府支持的综合改革实施方案中教职工小区项目，也没有体现省政府要求南昌市政府“特事特办、优先优惠”的原则。

澎湃新闻记者掌握的南昌大学10月9日报送江西省委的请示提到，“我校积极与湾里区对接，原则上也认可了将土地起拍价由170万元/亩上调至200万元/亩，为此我校教师将多承担约1.2亿元的土地成本，在此基础上，为使项目切实落地，我校多次与南昌市、湾里区沟通项目土地出让设置挂牌条件等事宜，要求参考2015年9月出让的南昌市新建区江西警察学院地块设置的挂牌条件等，恳请湾里区对我校商住小区项目土地出让设置相关条件。”

针对要求设置土地出让条件和终止交易的情况，湾里区政府的回复意见称，根据《招标拍卖挂牌出让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规定》（国土资源部39号令）及《南昌市人民政府印发关于进一步规范经营性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出让工作的意见的通知》规定，南昌市住宅用地的出让不得设置影响公平公正的资格、资质门槛等限制性条件。同时，南昌大学请示关于终止土地网上交易的案例为网上报名之前，经咨询有关专业部门，此时终止交易应无法律政策依据。

上述多位受访的南昌大学教师认为，这是地方政府玩的“双重标准”。

他们对于湾里区依据有关规定土地出让不能设置相关条件的回复意见也颇为不解：“今年3月30日，南昌九龙湖116亩首宗‘双限地’被南昌市红谷滩城市投资集团底价夺得，该地块的限购对象必须是入驻全省金融商务区的省级金融机构高管，并且还限制销售价格，最高售价不高于6400元/㎡。”

对于上述教师提出的南昌市九龙湖首宗“双限地”情况，澎湃新闻记者通过查询公开报道，证实了存在上述情况。

在湾里区政府回复意见作出对南昌大学仍持开放态度13天后，也即10月27日，南昌大学作出决定，根据相关协议，学校与湾里区的各项合作自然中止。

10月21日，最后摊牌时刻到来。当天，南昌大学教职工商住小区项目拟用地块中的400亩进行网上竞拍，经过两个小时的激烈角逐，最终以603万元/亩的价格被一房地产巨头竞得。与南昌大学合作的开发商南昌绿地申飞置业有限公司因拍价过高而放弃竞拍。

南昌大学上述不愿具名的知情教师说，这场“闹剧”终于暂时划上了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