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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大选之际,再次审视这个“世界上监禁率最高的国家”

李静云
2016-11-04 16:03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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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tflix在10月刚刚推出了一部新的纪录片《宪法第十三条修正案》(13th),在大选即将到来的关头,重新把美国政治的两个关键问题:监禁制度和种族歧视,摆在了公众面前。

美国,一片“自由之地”。很多人都知道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却不知道他来美国最初的使命是研究美国的监狱制度。他和他的助手花费大量时间走访了美国的监狱,调查犯人的居住环境和各种惩罚措施,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尽管美国社会给我们展示了广泛的自由,但是它的监狱里却充斥着全面独裁的骇人景象。”两百年前的这句评论在今天也同样适用。

庞大的监狱与尖锐的种族问题

美国有很多世界之最,其中一个就是“世界上监禁率最高的国家”:美国人口占世界人口总数的5%,然而它的犯人人口却占世界在押总人口的25%。根据美国司法部于2015年9月发布的一份报告,2014年,美国在联邦和各州的监狱中总共关押犯人约156万名,同年,美国的总人口为3亿1890万,这几乎意味着每200人就有1人被关押在监狱中。

然而,美国的监禁人口比例并非一直这么高。上世纪70年代之前,美国的在押人口比例还可以说是比较平稳,而从70年代之后,联邦和各州的监狱人口比例开始迅速攀升。20世纪60年代的黑人民权运动之后,美国的政坛上出现了将这股浪潮和当时越来越高的犯罪率挂钩的声音,1964年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巴里·高德华就是这种言论最早的代表之一。“公民的不服从”成为“街头暴力”,黑人运动家则“欺凌弱小”,是“强盗”(marauder)。这套话语系统暗示着建立“法律和秩序”(law and order)的必要性。里根和尼克松都是“法律和秩序”的支持者,即认为立法和监狱是打击犯罪的最佳方式。1981年,里根就任总统。在“严打”思想的支持下,美国监狱中的人口在1980年到1994年之间翻了3倍。

 

wikimedia commons 制图

美国的监狱人口在分散到不同种族的时候,又是极为不均的。以男性在押罪犯为例,在2014年末,黑人的比例为37%,白人的比例为32%,拉丁裔的比例为22%。这个比例初看起来很均衡,但是,考虑到不同种族的人口总数,黑人和拉丁裔入狱的概率却比白人男性高很多,在不同的年龄段中,黑人男性入狱的比例是白人男性的3.8倍到10.5倍不等。在18-19岁的年龄段中,10万个黑人男性中就有1072个人在监狱中,是白人男性的十倍还多(10万人中102人)。

对瘾性药物的战争

上世纪70年代,美国对于药物政策的改变成为了推动监狱人口急剧增加的重要原因。在2014年的调查中,50%的男性服刑人口和59%的女性服刑人口是因为使用药物或毒品(drug offences),但是从历史上看,美国对药物使用的“犯罪化”是上世纪逐渐建构的结果。1915年,美国通过了《哈里森毒品法案》(The Harrison Narcotics Act),从联邦的层面限制了瘾性药物的使用,从此任何给病人开致幻毒品(narcotics)的医生都要注册登记并且向联邦缴纳税款。到1925年的时候,所有在之前治疗药物上瘾者的诊所都关门大吉。换句话说,这也意味着在医生的监护下使用药物和接受治疗的途径就此中断,取而代之的是监狱和法庭。

当瘾性药物和某个被认为是“危险的”阶级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一个医学问题就逐渐转化成了犯罪问题,保护人们远离容易上瘾的药物的种种措施也慢慢演变成让人们远离和排斥那些使用药物的人。美国在上世纪“对药物宣战”(War on Drugs)不但急剧增加了监狱中的人口,而且使黑人成为了受影响最大的群体之一。在1971年,尼克松将“药物滥用”称作是“公众的头号敌人”,并且签署了《综合药物滥用预防和控制法》来制裁药物使用者。截至1973年,每年大约都有30万人依法被捕。尽管毒品的使用是不分种族的,但是在法律执行的过程中,被捕的大多数都是黑人。

可能没有什么能比创造这些政策的政治家的自白更好地说明刑事化药物使用的用意。《第十三修正案》纪录片中引用了尼克松的国内政策主管约翰·埃利希曼在2016年3月流出的一段音频资料。一位名叫丹·鲍姆的新闻记者采访了埃利希曼关于尼克松反毒品政策的原因,埃利希曼这样回答:

“你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在尼克松1968年开展竞选运动和就任总统的那些年,他有两个主要的敌人:反战的左翼人士和黑人。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直接制裁那些反战人士和黑人,但是,我们可以让公众把嬉皮士和黑人跟大麻和海洛因联系在一起,并且高度刑事化这些行为,这样就能摧毁这两个社群。我们可以逮捕他们的领袖、搜查他们的住宅、破坏他们的会议、在晚间新闻里夜复一夜地诋毁他们。你问我们知不知道我们在毒品问题上说了谎?我们当然知道。”   

私有化的解决方案

面对着越来越多的监狱人口和不断增加的财政开支,政府开始转向私人公司寻求解决方案。联邦和各州的监狱系统、政治家和私人公司一起,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监狱工业系统(The Prison Industrial Complex)。私人公司可以提供更快、更低价的监狱运营服务,它们直接从私人投资者处获取部分所需经费,因此不需要议会的批准。以《第十三修正案》中特别提到的美国惩戒公司(Corrections Corporation of America)为例,该公司以每张床位14000美元的价格,用了短短五个半月的时间,就在休斯敦为移民和国有化服务部(INS, Immigration and Nationalization Service)修建了350张床位的拘留所,而根据INS自己的估计,建这个拘留所需要两年半,每张床位的价格则高达26000美元。

私人监狱有三种形态:完全由私人所有、运营和投资的监狱;由私人所有和投资、公共运营的监狱;公共所有、私人运营的监狱。但是一般来说,私人监狱都会和各州或联邦政府签署合同,根据犯人的数量,要求政府支付一定比例的费用来覆盖投资和运营的支出。

在私人监狱的影响下,惩罚犯罪的问题从公共政治领域转向私人的经济利益领域,联邦和各州的监狱就变成了合法的认可者或者提供物理空间等设施的投资者,私人公司成为了盈利者,而犯人则成为了商品。 在追逐利益的目标下,监狱中的人越多,对于私人公司来说越有利可图,因此,这一监狱工业系统成为了维持现有的监狱系统运作、阻碍监狱制度改革的主要因素之一。

从2014年司法部发布的数据来看,全美国关押在私人监狱中的犯人数量在历史上最高也没有超过10%,大部分的犯人还是被关押在由各州政府拨款支持的州立监狱中。但是,在新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响下,当“财政”和“收入-支出”的话语成为两党共识的时候,更多的监狱和更多的私人监狱越来越容易成为联邦和各州政府对于犯罪问题的解决方案。

弥散的监狱

在上面这幅关于监狱工业系统的示意图中,我们传统理解中监狱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是一个物理和地理学意义上的实体。作为各种社会创造的“罪行”的最终归宿,“监狱”的存在和扩张离不开政策、公司利益、意识形态、社会环境等等因素的共同作用。

布瑞特·斯特里在纪录片《监狱的十二种形状》(The Prison in Twelve Landscapes)中用艺术的手法向我们展现了这个超越监狱本身的庞大体系:监狱并不仅仅是那个特定的物理空间,而是弥散在社会角角落落。她的12个片段中描写了中产阶级化的城市空间,给监狱提供特制的磁带、日用品和食物的公司、由犯人构成的却无法得到认可的消防团队等等。这些看似支离破碎的片段不断地在向我们追问,监狱到底从何而来?纪录片中没有一处出现监狱的画面,却让我们感受到监狱如此深刻地内嵌于社会的肌理:越来越少的公共住房、依靠监狱系统盈利的公司和企业、给社会提供廉价劳动的犯人……社会依靠监狱运作;社会就在监狱之中。

其中有一个故事讲到,一个妇女因为家门口的垃圾桶没有盖子,收到了一张罚单,然后又因为没有及时交罚款而被罚了更多的钱。最后,她因为重复没有交罚单的行为被捕入狱。这几乎是一幅讽刺漫画,是《悲惨世界》中冉阿让偷窃面包、不断试图越狱最后被判19年的现代写照。在入狱之后,她实在无法忍受监狱中的环境,付清了所有的罚款,但是她依然要在监狱中待够规定的时间才能被释放,而与此同时,她的薪水却因为入狱被扣掉了许多。

除了她之外,还有许多和她一样因为许多小事被罚款、又因为付不起罚款而被抓进监狱的人。这些人可能不像纪录片中的那个女性一样还能幸运地支付得起所有罚款,最终得到释放;ta们可能永远也缴不清因为一时疏忽而收到的罚单,更别提请律师帮自己打一场官司,于是只能永远待在看守所里虚度人生。司法系统没有给那些人一条出路,而是彻底摧毁了他们本可能正常的生活,它惩罚人们的错误,更是“惩罚人们的贫穷”(punishing people for being poor)。

所以,美国的监狱问题并非仅仅是种族问题,更是一个社会不平等问题。它是社会控制人口的手段。当社会的经济无法创造足够的就业岗位的时候,监狱就成为社会让那些底层的流浪者消失的地方。在政府统计经济发展情况,就业率和失业率的时候,监狱中的犯人并不会出现在算式的分母中。他们成为了隐形在“发展”的阳光下的灰色人口。监狱不仅隐藏了不平等,还创造了更多的社会问题。一旦一个人因为犯罪被囚禁,ta的公民权利、就业的机会等等都会受到全方位的影响,ta的家人也会受到波及:破碎的婚姻、无人照管的儿童、需要负担监狱开销的亲属……即时刑满释放,ta已经在监狱中丧失了许多自我发展的机会,出狱之后,往往很难重新融入社会的时候,这时候ta有多大的概率会再次犯罪?

对监狱制度与社会不平等的分析让我们从另一个方向重新审视司法和社会正义的关系以及未来的改革方向。监狱系统对于政府财政来说是一笔相当巨大的开销。政府可以用这笔钱去支持各种教育、培训和就业项目,去开发公共住房,帮助弱势人群发展,帮助出狱的公民融入,也可以用这笔钱去勉强维持一个庞大的监狱体系的运行。

Netflix的纪录片的名字叫做《第十三修正案》。1865年,美国的宪法第十三修正案废除了任何形式的奴隶制和非自愿的奴役形式,除了罪犯。这部纪录片不断地在通过回顾历史质问我们:奴隶制废除了吗?那个特定的“奴隶制”当然已经废除,但是社会不平等依然在通过司法系统合法地剥夺着许多边缘人群的自由。监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们是要帮助和我们一样的公民,还是要将他们非人化和他者化?看完这部纪录片之后,或许福柯的洞见值得重提:监狱从来就不是改造罪犯之处;它是生产罪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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