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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奥•施特劳斯学生罗森藏书安家复旦,子女谈其生前治学

宋一帆
2016-11-10 18:4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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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建系一个甲子,他们恰巧收到一份来自美国的厚礼——已故著名哲学家斯坦利•罗森(Stanley Rosen)的生前藏书。

斯坦利•罗森系波士顿大学哲学教授,师从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与亚历山大•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 )。作为现时代美国最富盛名的哲学家之一,他一方面凭借着夯实的古典学功底扎根于柏拉图的阅读,发见文本中逻各斯与爱欲间精微的张力,另一方面勇敢地卷入到整个现代性的争论中,藉由对黑格尔、尼采、海德格尔等人的反思与重构,探讨了虚无主义、分析哲学的内在困境。

斯坦利•罗森。

在罗森教授2014年逝世后,其子女向外界发出公告,希望捐赠出一部分宝贵藏书。昔日的弟子、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白彤东成功与之取得联系后,在纽约、波士顿复旦校友的帮助下顺利带回国内,复旦哲学学院资料室将藏书重新编目后独辟一个“Stanley Rosen捐赠图书”单元上架。如今,广大师生只消打开那一本希腊文的《理想国》便可以看到上面无数的精彩注释与酝酿中的吉光片羽。

斯坦利•罗森捐赠图书”铭牌。

罗森教授的子女保罗(Paul)与瓦莱丽(Valerie)在复旦哲学学院六十周年庆典之际受邀前来中国,保罗作为两人的代表在院庆大会上发言,并接受了哲学学院颁发的捐赠纪念证书。11月3日,保罗和瓦莱丽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的采访。采访中两人深情地回忆了捐书始末、父亲的治学与人生,并向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为父亲遗物提供这样一个东方的家表达了真挚的谢意。他们感动于中国学者的热情和慷慨,为他们安排了来华的一切事宜并带领着他们游览了上海、苏州等地,愿这份友谊能够长存。

保罗·罗森院庆大会发言。

罗森藏书由复旦物理系校友运回复旦

罗森教授的女儿瓦莱丽负责联系父亲藏书的安置处理工作。她表示父亲从前从波士顿搬家至费城时,由于空间有限,曾出售过一部分藏书给哈佛的书店。虽然以二手文献和当代解读居多,但仍足以使店家兴奋不已。

父亲去世后,他们子女三个商量希望这些书可以继续被使用、被热爱哲学的人薪火相传下去,便打算捐献给父亲生前所在的波士顿大学。但由于大量的原本与波士顿大学现有藏书重复,捐赠一事未能达成。遂而,瓦莱丽就向父亲生前的学生群发了邮件,经过几番周折终于与白彤东教授取得了联系。

谁知将这么沉重的书籍邮寄回国又何其困难!无奈下,白彤东只得在微博等社交网络上向诸校友寻求帮助。复旦大学86级物理系校友、留美的普林斯顿大学博士王健在纽约校友群中看到了公告,遂与哲学学院取得联系,义务担当了美国当地的运输工作。他带着儿子Richard前往费城协助罗森一家打包藏书、装箱,后委托运输公司将2000余本藏书悉数由运至纽约,交海关检查。

斯坦利•罗森藏书:休谟《英国史》(6卷本)。

瓦莱丽为王健父子的热情深深打动,询问才得知Richard也是一名哲学爱好者,便赠送了父亲的几本书籍,以期作为学术上的激励。Richard打开罗森教授的《理想国》看到了前辈学人为学的态度——每一页上都用三种颜色作了笔记,铅笔来自早期的阅读,黑色圆珠笔用作授课,蓝色则意味着写作的准备材料。他们按照书籍类别进行分类,如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被贴上标签“非文学类-存在主义”即成一箱。

Richard和瓦莱丽在整理图书间隙进行交谈。

Richard高中起便一直喜爱着哲学思考的深邃与激情,在每个复杂的问题中都能看到无数哲人为了一个更完美的答案而作出的美丽又永不停歇的努力。如今触碰着那些泛黄的书籍,他感到无比的震撼,将这段难忘的经历写在了自己的大学申请书中,而现在他已是哈佛大学哲学系的一名本科生。

Richard获赠的罗森生前著述。

除了哲学,罗森藏书还包括大量文学、物理学著作

谈及这一批珍藏图书的内容时,负责包裹的保罗极为熟稔地一一道来。他说父亲最后留下的书籍涉及面极为广泛,也反映了父亲的各种研究兴趣,可将书籍大抵可分为以下四类:

1,大量的文学作品。斯坦利•罗森在成为正式的哲学家之前痴迷于诗歌,曾出版个人诗集《死于埃及》(Death in Egypt,1952),在其后的哲学作品中如《虚无主义》(Nihilism,1969)中仍能寻得大量的文学形象。这批抵达复旦的藏书中不仅仅有大量德国文学作品,还包含了罗森十分喜爱的俄国现当代文学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

2,经典原著,如他珍藏的柏拉图希腊文原本以及希腊剧作家的大量剧本。就现代哲学而言,还涉及了黑格尔、尼采、克尔凯郭尔和海德格尔的原著。保罗惊讶地发现“我从来不觉得父亲有多喜欢克尔凯郭尔,但没想到他竟然存了这么多克尔凯郭尔的书!”

斯坦利•罗森藏书:古希腊著作。

3,斯坦利•罗森自己的著作。如他1960年代曾加入海德格尔圈子,退出后便持一种更加批判性的态度撰写了《存在之问:反海德格尔》(The Question of Being: A Reversal of Heidegger,1993)一书。

4,物理学著作,内容横跨量子物理学、混沌理论、薛定谔等诸多方面,在看到他的藏书前很难想象一个研究古典学的教授竟对当代科学的脉络如此了解。

保罗兄妹感慨,他们的父亲一直很想来中国看看,却因为年岁已高对长途跋涉多少倦怠才作罢。如今这些书在复旦获得安置,为知识能够传播得更远深感欣慰。目前,哲学学院正在整理这批捐赠图书中Rosen教授的眉批和笔记。

被分类装箱的罗森藏书。

“我们的哲学教育始于餐桌”

有趣的是,瓦莱丽和保罗都没有继承父亲的脚步,并没有选择哲学研究作为自己的职业。瓦莱丽如今已是一名心理学博士,而保罗现在运营着一家自然食品商店。但在采访中保罗对于整个西方哲学史以及父亲的著作极为熟悉,他略带自嘲地说“看起来我是家里面唯一一个没有博士学位的人,但我对哲学却始终好奇。”保罗本科时曾试图追随父亲的脚步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哲学专业,尽管没有修读过父亲的课程,但常常去旁听他开给研究生的研讨班。“罗森是一个极其幽默又擅长演讲的人。”他想起之前讲到莱布尼茨的“先定和谐”观念时,父亲一直在反问学生“莱布尼茨真的相信自己的说法吗?我们是不是应该转换一个问题,即莱布尼茨为什么会这样说?如果我们生活在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一个的话,那我的工资为什么没有翻倍呢?”

斯坦利•罗森藏书:德国哲学家著作系列。

尽管有着父亲的谆谆教诲,但保罗总觉得自己适应不了彻底学院化的哲学教育。本科毕业后,他选择了环境研究专业来养家糊口,觉得自己更喜欢居住在乡下过一种简单而宁静的生活,就像一个在山中漫游的中国圣人。在保罗的心目中,最美好的哲学倒不在这几年大学生涯,而恰恰就是在童年的餐桌上。

兄妹两回忆起无论何时晚餐,总有许多学者相聚,来自经济学、古典学、哲学各个专业,一边喝着红酒一边率意畅谈着古今之变。两人偷听着学者之间的争论,或许懵懵懂懂,但总觉得亲炙着一种无比深重的智慧。

被问及斯坦利•罗森对待经典文本的方法时,保罗介绍,父亲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施特劳斯与科耶夫的影响。其博士论文《斯宾诺莎论言论自由》正是在施特劳斯指导下的产物,在这段求学期间罗森结交了阿兰•布鲁姆(Allan Bloom)、塞特•伯纳德特(Seth Benardete)等著名的古典学家。随后1960年至1961年前往巴黎,在那里遇到了黑格尔专家科耶夫、精神分析学家拉康、雷蒙•阿隆、存在主义大师马塞尔(Gabriel Marcel)等哲学巨匠,正是在那样一个无比非凡的时代里他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保罗就他阅读父亲著作的体会,是犹太人的塔木德传统影响了施特劳斯一批学人的阅读方法,文本在时间长河中被不断地对话而堆砌起来。当十九世纪的德国文本学家尝试剖析柏拉图的论证时,施特劳斯会反问“等一下,这些话究竟是对谁说的?”因为柏拉图对待不同人时的说法是不同的,他是对游叙弗伦(Euthyphro)说的吗,还是对待智术师说的?因而这就要求研究者对待文本极其小心,要去发现其中具体的语境。

斯坦利•罗森藏书:卢梭著作集(法文版)。

随后兄妹俩以罗森的名著《分析的限度》(The Limits of Analysis,1980)介绍了父亲的学术兴趣。的确,相比较在英美占据主流的分析哲学传统,罗森更加偏爱于形而上学。但这不意味着他对此一无所知,他带着做学问的赤诚讲到“分析运动不是同质的,想要揭露那些表面上冲突的倾向所共享的那些假设,就必须要转换视角。为了更准确地理解分析哲学,我已经付出了巨大努力,即便在猛烈批判分析哲学之时,我的本意也是想比分析哲学有时对待其对手的方式更为公正地对待分析哲学。”当罗森出版关于《会饮篇》的注疏时也是想表达,不能抽象地孤立开其他文本来做语言分析,哲学之含义只有在一个动态的、连贯为总体的语境中才可把握。

瓦莱丽想起父亲有时也会抱怨,他对柏拉图与欧陆哲学的痴迷多多少少阻碍了自己的学术道路,也许本可以得到一个哈佛大学的教职。

“他的哲学抱负战胜了写诗的激情”

罗森年少时对诗歌极其痴迷,本打算成为一名作家。初识施特劳斯时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说“我不关心柏拉图是怎么论诗的。我是一个诗人。我对诗歌的理解比他更好。”在这种强大激情的支持下,他曾于1950年代出版过一本名为《死于埃及》的诗集。令人惊讶的是,瓦莱丽和保罗从来没有见过这本书,甚至他们也不知道“埃及”对父亲究竟有怎样的诱惑。

“我们的父母很少教育我们,但就把我们暴露在音乐、艺术、文学、历史和戏剧这所有的人文成就之中”。母亲弗朗西斯 (Francoise)本来出生于法国,结果被罗森带到了芝加哥,“这令外婆的心都碎了。”“母亲是一个极其聪明且有成就的女人,在大学里教授希腊语、拉丁语、法语、英语文学多门课程,两个人还曾赴希腊来进行蜜月旅行。”罗森教授总是在欣赏着各种各样的欧洲艺术——巴赫、莫扎特、勃拉姆斯——这些东西就静静地陶冶着每个人的性情。他与文人圈子保持着一种较为亲密的往来,如在波士顿时与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贝娄(Saul Bellow)就是十分好的朋友,有时在他办公室混乱的纸堆中还可以翻出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的手稿。

斯坦利•罗森藏书:荣格著作选集(德文版)。

当罗森成为正式的哲学教授后,他就放弃了自己创作,而只是欣赏。因为他是一个极其有抱负的哲学家,似乎已无力在文学作品上分担更多的经历。哲学作为一种志业耗尽了他的精力,瓦莱丽回家时发现父亲总是在打字,总是在写作。他喜欢尼采,不仅仅是因为尼采作品中的激情与力量,而是罗森也希望做出一番原创性的哲学工作。只消草草翻阅罗森教授的著作目录不难发现,他并非是一个学究式的柏拉图专家,里面有大量的原创思想——《虚无主义》、《作为政治的阐释学》(Hermeneutics as Politics,1987)、《哲学与诗之争》(The Quarrel Between Philosophy and Poetry , 1988)等等。这就构成了罗森独特的阅读习惯。瓦莱丽和保罗觉得很少看到父亲的文章在学术月刊上发表,大概他觉得今人撰写的评论比较乏味。他经常捧着一本月刊读着读着就换成了别的书,如狄更斯或者物理学。

斯坦利•罗森藏书:施莱格尔著作《批评文集及断片》。

斯坦利•罗森的作品正体现了一种哲学的担当,寻求着对时代精神的敏锐把握。保罗说父亲喜欢私下里作一些政治评论,比如他愿意投票给比尔•克林顿和奥巴马,因为他们两人为激励学术建设作出了真正贡献。可就当今的美国大选局势来看,他担心父亲可能要失望了,“政治不能放弃我们所坚守的那些基本价值。”尽管听起来有些精英主义,但罗森希望生活在一个由良好教养的绅士组成的社会之中。“当然就今日而论他也不会意外,因为早在《理想国》中,柏拉图也意识到了大众会对现在这些现象有一种情感上的亲近,所以哲学家才很难成为统治者。”

                                                                               (感谢于明志、王健为本文提供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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