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林平：我们要精英的城市化，还是平民的城市化？

主讲人：刘林平（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主题：城镇化背景下的“土客”矛盾

时间：2016年11月6日

主办：华东理工大学社会学系、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中山大学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复旦大学社会学系

【编者按】

中国正处在一个大规模快速城市化的人口流动时期，大量人口从农村和中小城镇流向大城市，这对中国基于户籍的属地化管理和公共资源配置带来了巨大挑战，也在大城市引发了本地户籍人口与外来非户籍人口之间的新“土客”之争。有别于西方社会对跨国移民的排斥多带有种族和文化背景，这场新“土客”矛盾的制度根源是长期户籍管理人口的体制所积淀形成的福利堡垒，但本质上是要解决“土客”群体间利益冲突和资源再配置的问题。

刘林平提出，城市化究竟是一个精英主义的城市化，还是一个市场推动平民为主体的城市化？这是中国在城镇化进程中需要思考的根本性问题。

以下是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对刘林平研讨部分的整理：

我想讲的第一个问题是户籍。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在中国最先推出积分制的是广东省中山市。我们到中山去做过调查，发现中山的落户名额非常少，杯水车薪，不能解决实际需要。中山也做了积分落户方案，后来其他地方纷纷仿效。我觉得这个方案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它列出的条条框框，关键在于这些指标的权重是怎么确定的。后来我有机会问制定该方案的相关负责人，这个权重是怎么确定的？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积分落户总体来说是精英主义的方案。这个方案不能说完全不对，考虑到各个城市，尤其是特大城市的实际状况，不能把它理想化。我觉得通过市场调节，可能有半年、一年的混乱期，但是会慢慢地好转。如果通过市场调节，就我所进行过的多次调查，农民工是能够接受在市场中的失败。但是如果政府人为地设置障碍，农民工和外来人口会把怨气发在政府身上。当然这是一个理想的方案。如果我们做一个改良的方案，基层打工者要在城市，尤其是大中城市落户的话，应该以打工年限和居住年限为主来设计。他在城市里工作了五年，虽然教育程度不高，但是他工作一年就给这个城市做了贡献，工作两年就有两年的贡献，工作十年就有十年的贡献，工作了二十年还不让他落户，真是说不过去。所以我觉得应该以居住年限、打工年限作为最重要的指标，而把其他指标放到次要的地位来设计这个方案。

现在各个地方的方案我们也研究了不少，我看了都不满意。一个精英主义的方案就是把下层老百姓排除在外，认为他们给这个城市带来的好处不多，也就是扫扫地、搞搞清洁卫生、搞搞建筑工地之类。说的不太好听，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不是一个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的政府应该有的。当然这里面的问题是非常复杂的，包括农民在城市、农村的住房、土地等等，对他们落户的意向都有影响。

第二、应该迅速地把跟物质利益无关，但是跟户籍有关的一些手续，与户籍脱钩。我在中大的时候，有一个学生是陕西人。他读书的时候，把户籍从陕西的汉中迁到了广州。结果要回家考驾照时他发现，哎，没有户籍？户籍在广州，不行。不行怎么办呢？他在老家当地派出所办了暂住证，才能够上驾校。回到自己家里来办暂住证，我当时听了很惊讶。比如我家里来了个亲戚，我爸来我这儿还要办暂住证吗？所以我觉得跟户籍有关的这个证那个证，要大大地解放，能不用户籍的尽量不用，除非万不得已。而且现在的信息条件下，身份证可以全国联网，为什么非要人家拿出这个本本来呢？所以我觉得第二步要做得彻底，能不跟户籍挂钩的，用身份证就可以了，否则这个身份证的功用也大打折扣。这样是折腾人嘛。

第三、在中小城市，大部分的农民工没有像政府号召的，主动地参与城镇化。最近我写过一篇文章，关于中国的城市化，它根本的问题在于什么？是精英的城市化，还是普通老百姓的城市化？我们一定要想清楚这个概念。因为自上而下的，由政府强制推行的城镇化，往往会变成一场精英的城市化，中间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而自下而上的，以市场为主要推动力的城市化，是老百姓的城市化。我们要从根本上反思中国的工业化、城市化，对普通老百姓、对农民工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需要一场什么样的城市化？如果是精英的城市化，我不太相信包括我们在座的知识分子能够设计出很好的方案，虽然知识分子都认为自己的想法都很正确。所以我觉得要彻底反思我们城市化的根本理念。有一些事情，比如农民工受了工伤，市场解决不了，政府应该管。政府应该保底，解决一部分最基本的问题。但是能用市场的力量尽可能用市场的力量。如果不用市场的力量，可能会有很多的盲目性，有很多过高的期望、过高的目标，很多强迫的措施，很多自认为帮助了农民工，实际上他们不领情的事情发生。

牵扯到“土客”矛盾，农民工跟城里人其实主要的不是矛盾。整体上农民工对城市起的作用，跟城里人是一个补充的关系。所以我最想说的是，我们一定要从理念上搞清楚，我们要的是精英的城市化，还是老百姓的城市化？从根本上反思这个问题，在这个基础来考虑各种各样的政策。

（本文根据主办方提供的速记整理，经主讲人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