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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神话的升与落:平民士兵是如何成为德意志民族英雄的

吴畋
2017-01-21 17:01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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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克林克,我打开了大门

——诗人特奥多尔·冯塔纳《迪珀尔之日》(Der Tag von Düppel)

平民英雄克林克

“工兵克林克,带着炸药包”,从第二帝国成立到第三帝国毁灭,几乎每个德国学童都对这句话耳熟能详。根据通行说法,在1864年的“第一次德意志统一战争”中,强攻迪珀尔(Düppel)筑垒阵地的普鲁士军队一度在丹麦军队的2号多面堡(Schanze II)前受阻。此时,年轻的工兵卡尔·克林克(Carl Klinke)决心自我牺牲,他背着重达14千克(30普磅)的炸药包冲上前去,毅然舍身引爆,“打开了大门”,给后续部队炸开了一条通道,让普军最终赢得了胜利。

克林克爆破宣传绘图

克林克的事迹迅速在冯塔纳(Fontane)等诗人笔下得到颂扬,他也被升华为壮烈牺牲的英模——“德意志的温克里德”。过往的德意志军事史素来以颂扬帝王将相为主,但在这个民族主义热情澎湃、统一情绪高涨的新时代,来自贫农家庭的普通士兵克林克最终跃升为平民英雄,甚至成为少数几个举国皆知的人物,每当有人问起谁是德意志统一战争中最英勇的军人,他总会成为备选答案之一。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与死后连篇累牍的文字待遇相比,卡尔·克林克的早年生活状况只有些模糊的零落片段。他来自以沼泽密布而闻名的下劳西茨(Niederlausitz)地区的博斯多夫-福尔韦克(Bohsdorf-Vorwerk)村。根据当地教堂的记录,早在卡尔出生前十四个月,他名义上的父亲马泰·克林克(Mathey Klinke,又名马特乌斯·克林克)便已去世,此人生前并未留下后裔,是个只能寄住于庄园茅舍、耕种两公顷荒地、需要给富人帮工过活的茅舍农(Häusler)。

当生父不明的卡尔长到三岁时,母亲便带着他改嫁,可他的继父约翰·梅特克(Johann Mettke)没过几年也不幸死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他年纪轻轻就得肩负生活重担,尽管如此,得益于普鲁士的义务教育体制,他还是接受了长达六年的小学教育。自然,历经生活磨难的卡尔在学校里也时常表现得桀骜不驯。不过,随着他日后成为英雄,这样的表现被称赞为“那时就是个小突击手”。一战前夕,在克林克牺牲五十周年的纪念活动中,旧日同窗们纷纷颂扬他“热情”、“聪明”、“勤劳”。

下劳西茨地区至今仍是德国重要褐煤矿区之一,作为家中顶梁柱的卡尔自然会前往附近的露天煤矿做工。这份职业相当危险,据同事回忆,每当出现状况时,卡尔都会率先投入救援。1861年,卡尔与同龄且同样来自茅舍农家庭的玛丽·布里策(Marie Britze)结婚,二人未婚先孕,举行仪式两个月后,玛丽便生下一女。

同样是在1861年,新婚不到一个月的卡尔·克林克被普鲁士王国军队征召入伍。可能由于长期高强度劳作,也可能是考虑到家庭因素,身高一米七三的他起初被鉴定为“不适合服现役”,归入应当服役但暂不征召的“后备兵员”(Ersatzreserve)。不过,由于工兵部队还需要一名新兵,征兵委员会主席便去巡视后备兵员,顺口问道:“这是不是还有个矿工?”克林克随即应声,这才被分配到勃兰登堡工兵营(第3营)。服役两年后,卡尔于1863年10月3日转为后备兵员,回家不到十周,因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局势紧张,普军全面动员,他只得再度离别怀有身孕的妻子,重返部队。

昂贵的拍照价格导致普军士兵少有照片,克林克也不例外,这导致其头像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作者想象。

青年殒命

1864年2月1日,常被称为“普丹战争”的“德丹战争”(Deutsch-Dänische Krieg)正式打响。面对兵强马壮的普奥联军,丹麦军队主动选择退却,轻微抵抗后便放弃日德兰半岛底部的丹讷韦克(Dannevirke)防线,退至能够依靠优势海军协防的迪珀尔(丹麦方面称为迪伯尔[Dybbøl])阵地。

迪珀尔筑垒阵地示意图,摘自勃兰登堡工兵营营史

尽管一路上并无伤亡,但在前往迪珀尔途中,肩负开路架桥重任的普军工兵还是颇为辛劳,也因此赢得了不少荣誉。以克林克所在勃兰登堡工兵营4连为例,泽林(Seling)少尉在此期间获得四级佩剑红鹰勋章,菲舍尔(Fischer)上士、门德尔(Mendel)中士以及克林克的直接上司拉德曼(Lademann)下士均获二级军功勋章。

经过为期两月的围困和持续二十天的掘壕推进,普军最终于在4月18日上午10时整向迪珀尔的六座多面堡发起总攻。根据作战部署,工兵连将位于突击纵队最前方,携带铲、镐、斧头、撬棍和重达30普磅的炸药包,负责清除行进障碍,后续步兵连一方面需要以火力掩护工兵,一方面还要带上梯子、木板、沙袋等物品,以便及时跟进。

较为写实的迪珀尔之战爆破绘图

四连所在的攻城壕距离2号多面堡仅有550米,工兵们很快便迫近多面堡前的壕沟与栅栏,普鲁士总参谋部于1886年编纂的《1864年德丹战争》(Der Deutsch-Dänische Krieg 1864)一书简明扼要地写道:

在燧发枪兵(笔者注:燧发枪兵系普军轻步兵的历史称呼之一,此时已不使用燧发枪)的火力掩护下,工兵从栅栏上炸开了一个缺口。

该句注释文字则以其一贯的机械风格指出:

工兵下士拉德曼点燃了30普磅型炸药包上的导火管。工兵列兵基托(Kitto)随后将它扔到栅栏底下的斜坡上,两段栅栏立刻被炸开。工兵列兵克林克当时已经在栅栏底部,他严重烧伤,在爬出壕沟时被一发子弹打死。少尉迪纳(Diener)手部烧伤。

两年后出版的《勃兰登堡工兵营(第3营)史》(Geschichte des Brandenburgischen Pionier-Bataillons Nr. 3)则给出了稍有不同的说法:

在散兵火力的掩护下,迪纳少尉和若干工兵跃入壕沟,在阻碍后续推进的栅栏上打开了缺口。工兵列兵克林克因为跑得匆忙,丢失了导火管,于是只得用火柴点燃炸药包。爆炸很快将他严重烧伤,胸口又中了一弹,因而在炸开的缺口处倒下,喘了最后一口气。迪纳少尉手部烧伤,上等兵西德施拉格(Siedschlag)面部严重受伤。中士克卢科夫(Kluckow)、工兵列兵潘多(Pandow)和基托的表现也高度令人敬重,不过并未受伤。

两份用于军内参考的权威史料尽管来源各有不同,却给出了与普遍说法迥然不同的描述。按照总参谋部的说法,功劳应当归于拉德曼与基托,克林克只是运气不佳,摊上了炸药包。按照营史描述,克林克则堪称马大哈,由于丢失导火管的致命失误不得不冒险操作,最终送掉了性命。

无论说法如何,克林克的确在此战中不幸殒命。虽然出现了各式各样的微小失误,但得益于其强大火力和合理战术,普军还是于上午10时10分攻克2号多面堡,至中午13时,迪珀尔之战便告结束。此战普军共损失1201人(其中263人战死),其中勃兰登堡工兵营战死5人、重伤3人(1人后来因伤死亡)。处于守势的丹军死伤1210人,虽与普军相差无几,却还有3605名官兵未曾受伤便沦为战俘。对于实力薄弱的丹麦陆军而言,迪珀尔的失守也宣告它的最终战败已经只是个时间问题。

“不能夺走人民的英雄”

作为“第一次德意志统一战争”中的决定性战役,迪珀尔当时便已震动全欧,日后更是与普奥战争中的柯尼希格雷茨(Königgrätz)、普法战争中的色当(Sedan)相提并论,成为“统一战争三幕剧”的开篇之作。突出的事件自然需要突出的英雄,虽然克林克的操作失误载诸内部报告,虽然这位普通工兵的遗骸也并未得到任何特别待遇,但舍身英雄的传说却在军方高层鼓励下迅速流传开来。远离现场的旅长冯·坎施泰因(von Canstein)少将率先宣称:“工兵克林克(战前)已经表示要牺牲,他找寻到了英雄的归宿”。威廉国王阅览战报后则感慨:“这个人是何等的英雄啊!是个普鲁士的温克里德!”此语不胫而走,“赢得不朽光荣的新温克里德”迅速成为克林克的代称。

温克里德(Winkelried)是瑞士传说中舍身打开奥地利长枪阵缺口,为瑞士军队赢得胜利的英雄。

丹麦历史学家托姆·布克-斯温蒂(Tom Buk-Swienty)《1864》一书对迪珀尔之战进行了细致、准确的描述,也对克林克死后的宣传给出了独到分析。

而在当年5月12日的普鲁士《政府公报》(Staats-Anzeiger)中,执笔者业已化作克林克肚中蛔虫、嘴边蚊蝇,描写他向配合作战的步兵连连长主动请缨:“哪怕牺牲性命,也决心用爆破从壕沟上打开一条通道。”当临时充当战地记者的诗人冯塔纳于1866年出版《1864年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战争》(Der Schleswig-Holsteinische Krieg im Jahre 1864)时,他已能列出包括工兵连死伤惨重、克林克独自炸开栅栏在内的多种离奇传说,而后感慨道:

但是,到底哪种说法可能正确,人民是无法分辨的……澄清历史真相本来就已经十分令人头疼了,它需要的努力往往比文学创作还多,何况,澄清真相并不总能最好地服务于人民。

这番说辞倒是与普鲁士国王威廉暗自契合,后者曾断言:“不能夺走人民的英雄。”为了适应民族主义新时代的要求,一位出自平民、与任何邦国贵族毫无瓜葛的英雄的确是德意志帝国的理想人选,从威廉口中“普鲁士的温克里德”,到冯塔纳笔下“德意志的温克里德”,克林克无意中已成为德意志统一的又一强大助推器。

就这样,克林克这位“人民的英雄”开始在德国家喻户晓。直到1945年后才出现新的波动。联邦德国自然对此类普鲁士军国主义描述采取冷处理态度,民主德国手头则有更为重大的宣传材料,也无需动用古老的普鲁士英雄——以官方出版的《1864至1871年普鲁士德意志战争》(Preußisch deutsche Kriege von 1864 bis 1871)一书为例,全书共提到马克思10次、李卜克内西9次、恩格斯8次、列宁1次,对克林克却是只字未提,地方当局甚至还毁掉了克林克家乡的纪念碑。但他的生前身后事已足以成为针对“容克-资产阶级帝国主义”乃至联邦德国的良好弹药,官方历史学家赫尔穆特·温茨(Helmut Winz)在1970年宣称:

反动的、普鲁士化的德意志帝国利用卡尔·克林克的牺牲巩固容克-资产阶级帝国主义者贪得无厌的掠夺性扩张主义利益,利用他的牺牲向人民煽动民族主义……他死亡的悲剧与其阶级利益完全相悖……皇帝与联邦德国秉持大国沙文主义的政客一脉相承……我们党认可卡尔·克林克的英雄牺牲,谴责为帝国主义利益滥用他名字的行径。

尽管烙有如此深刻的时代印记,克林克依旧保持了他的的英雄形象。可以说,民主德国依然需要英雄克林克,只是将他的爆破方向稍作改变。直至1992年,历史学家维尔纳·巴德尔(Werner Bader)才以实地走访和资料比对写出《工兵克林克 事实与神话》(Pionier Klinke. Tat und Legende)一书,以详实记述最终为读者还原出一位有血有肉的克林克。

巴德尔著作《工兵克林克 事实与神话》封面

离世128年方得厘清生前身后事,由此看来,冯塔纳的感慨终究不是无的放矢:“澄清历史真相所需的努力往往比文学创作还要多!”

参考文献:

Bader, Werner, Pionier Klinke. Tat und Legende, Berlin/Bonn 1992

Buk-Swienty, Tom, 1864: The Forgotten War That Shaped Modern Europe, London, 2015

Fontane, Theodor, Der Schleswig-Holsteinische Krieg im Jahre 1864, Berlin 1866

Großer Generalstab, Der Deutsch-Dänische Krieg 1864, Berlin 1886/87

Wollmann, Ernst, Geschichte des Brandenburgischen Pionnier-Bataillons Nr. 3, Minden, 1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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