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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门:希拉里•曼特尔的《刺杀撒切尔》

黄昱宁
2016-12-11 15:2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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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单看标题,《刺杀撒切尔》也注定成为新闻焦点,更何况开篇第一句就是:“先想象一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条街。”执笔为枪,瞄准离世不久、生前毁誉参半的政治风云人物,在虚构中让其“偿还血债”,这不是一般的小说家会干的事——他们会觉得这样的表达方式不够含蓄不够微妙。然而,两届布克奖得主希拉里•曼特尔不属于“一般的”作家。对这个极具挑衅性的题材,她毫不含糊地表示,这决不是什么一时冲动的游戏之作,虽然只是个短篇(译成中文不过一万三千余字),却“已经在我心里酝酿了三十年”。

希拉里•曼特尔

曼特尔说的是1983年。与小说中描述的场景类似,时任英国首相的撒切尔夫人在温莎的医院里刚做完眼科手术。仅就小说缘起的角度而言,故事中那个从卧室窗口能看到医院花园的女主人公,就是曼特尔本人——她在温莎有一套小房子。仿佛是出于本能,当撒切尔夫人蹒跚着步入她的视野时,曼特尔立刻就目测了距离,她的拇指和食指比划成手枪,“当时我就想,如果这里站的不是我,如果是别的什么人,那么她就死定了”。

仇恨何以如此强烈?用曼特尔的说法,这是在为人民说话:“现在想到她时,我还能感觉到一种沸腾着的憎恶,她对英国造成了久远的伤害……我从来没有投票支持过她。但我可以退后一步,把她作为一种现象来关注。作为一名公民,我因她而受罪,但作为一位作家,我因她而得益。”至于撒切尔夫人团队刻意替她打造的励志故事和个人形象,曼特尔冷笑一声,毫无顾忌地展开人身攻击,“本质上,她是反女权主义者,是心理层面上的异装癖”。

曼特尔向来持坚定的左翼立场,她对以撒切尔夫人为领袖的英国保守党在八十年代对内对外的铁血政策深恶痛绝,也算意料之中——事实上,对这个问题,大多数英国文化界人士都持类似看法,程度或多或少而已。不过,时隔三十年,这股怒火仍然在字里行间熊熊燃烧,这一点显然超过了某些人的承受范围。撒切尔的前公关顾问甚至呼吁警方对她开展调查,因为她公开承认了谋杀的动机和意愿。对此,曼特尔的回应简直一剑封喉:“让警方来调查,哪怕让我自己做主,我也难以设计、不敢期盼这样的好事儿,因为真要来这一出,那大伙儿立马就能看出,他们有多么荒唐。”

希拉里•曼特尔获得2009年布克奖的历史小说《狼厅》

话说回来,这篇小说之所以闹出一段风波,除了因为英国报章素来喜欢煽风点火,也确实与曼特尔本人的这种泼辣风格在英国文坛独树一帜有关。不绕着圈子说话,不低调行文,不屑在厚厚的泡沫塑料里藏软刀子——就这点而言,曼特尔其实很不英国。

然而,与态度同样鲜明的,是技术,这是曼特尔之所以是曼特尔的另一个要素——而这一点,又恰恰很英国。在窗口“目测距离”之后,曼特尔迟至三十年后才动笔,不是为了等撒切尔夫人去世,而是要解决技术问题——毕竟,虚构艺术不是靠一腔怒火就可以成立的。

尽管灵感来自真实的场景和感受,但曼特尔真正下笔,就必须尽可能收起主观判断——“我并不是这两个人物中的任何一个”。杀手来自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冒用水暖工的身份闯进民宅寻找射击点,他包里的“金属配件”组装起来就是一把枪,枪的绰号叫“寡妇制造者”;而第一人称叙述的女房主所处的社会阶层、接受的教育程度显然高于前者,她起初还以为对方是个摄影记者,因为他们关心的都是“抓到一个好角度”。这一组人物存在怎样的差异、矛盾和共鸣,如何在短时间内在他们之间制造张力,这是作家真正关心的问题。一句双关语如何理解,一杯茶要不要放糖,一首歌的历史意味着怎样的民族认同,这些都是作者安排的关节——藉此,在杀手等待动手之前,人物关系被一步步推向高潮。

《狼厅》的续集《提堂》,获得2012年的布克奖

整篇小说极大程度上是被对话而不是动作推动的——因为最重要的动作还来不及发生。对话始终像绷紧的弦,人物之间的对抗与同情随时转化。哪怕他们最后成了事实上的同谋,也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彼此之间的鸿沟。杀手清醒地对女主人说:“你以为是站在我这边的?你并不知道我是哪一边的。相信我,你根本不知道。”而女主人同样不放弃以微妙的词语来羞辱对方的机会:“资产阶级,这算哪门子工艺专科学校的词汇呀?”她的几乎出于本能的还击充满着温莎式的优越感,因为“工艺专科学校也算是个接受高等教育的地方,专收那些进不了大学的年轻人:他们聪明到会说‘亲缘关系’,却只能穿廉价的尼龙外套”。

BBC根据《狼厅》和《提堂》两书改编的历史剧《狼厅》

对真实人物实施的虚构暗杀,最终将通往何处?彻底落实或完全虚化都不是最佳选择。曼特尔把结局设置在开枪之前,悬念定格于半空,但同时又在此前突然荡开一笔,安排女主人领着杀手找到一扇通往隔壁大楼的门,开出一条虚拟的逃生通道。这实在是神奇的一笔,视角骤然从“我”身上抽离,拉到高处俯视众生。真实与虚构在这道“看不见的门”里共存,文本也因此跳脱表层情节,被赋予更为深刻的意义:

“谁不曾见过墙上的门?那是残疾儿童的慰藉,是囚徒的最后一线希望。它是濒死者最便捷的出口——他的死,不会是被死神捏在手中,喘着粗气发出尖利的惨叫,而是在一声叹息中辞世,如一片坠落的羽毛。它是一扇特殊的门,不会遵守任何支配木材或者钢铁的法则。没有哪个锁匠能挫败它,没有哪个看守能踹开它;巡警会从门前绕过,因为这扇门虽然有形,却只有信徒才能看见它。一旦穿过了这扇门,你回来时就成了天使与空气,火花与火焰。刺客宛若一枚火星,这你知道。走出防火门他就熔化了,所以你永远不会在新闻里看到他。所以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面孔。所以,正如你所知,撒切尔夫人一直活到终老。然而,记住那扇门,记住那堵墙,记住那扇你从来看不到的墙上的门有多大的力量。记住你打开一条缝时从门里吹来的寒风。历史永远会有别的可能。因为有时间,有地点,有黑色的机遇:那一天,那一刻,灯光斜照,远处,靠近辅路,冰淇淋车叮当作响。”

历史永远会有别的可能,这是历史小说家曼特尔的典型口吻。事实上,短篇小说并不是曼特尔经常涉足的领域,只有在创作大部头历史小说的间隙,她才会应《卫报》或《伦敦书评》等报刊的邀约,写几个短篇。不过曼特尔出手往往不同凡响,常常入选各种“年度最佳”,质量确实远高于数量。这本以“刺杀撒切尔”为标题的短篇集,便是曼氏多年来十一篇作品的集合(应版权方要求,中译本比原版多收录了一篇《英文学校》)。

希拉里•曼特尔的历史小说《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翻译这个短篇集的时间,几乎与我本人开始学习中短篇小说写作的过程同步,这样的安排里当然藏着私心,希望多少能学到一点东西。交稿之后回想,当然不敢说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曼特尔的风格之独特,一定会在记忆里留下不易抹去的痕迹。纵观这十一个短篇,题材迥异,长短不同,但都跟《刺杀撒切尔》一样,属于态度和技术异常鲜明的作品。或许可以这样讲:如果说从二十世纪下半叶开始,以卡弗、门罗等为代表的简约、含蓄、冲淡是世界短篇小说的主流,那么曼特尔在一定程度上是反潮流的。

说曼特尔态度鲜明,是因为她在不抹杀人性多面和社会关系复杂性的基础上,从不回避自己的立场。对触目惊心的阶层鸿沟、社会矛盾和家庭黑洞,曼特尔不装糊涂,不和稀泥;对中产阶级的改良愿望的幻灭,对他们的矛盾、纠结和虚弱,哪怕以第一人称叙述(作者本人显然就属于这个阶层),曼特尔也不会放过任何一道豁口,该撕碎的时候毫不留情;对底层社会的艰辛和粗鄙,乃至其中仍然蕴含的潜能,曼特尔亦能真正做到贴身叙述——她笔下的劳动阶层,较少带着知识分子刻意审视的痕迹。在她笔下,无论是一场失败的族裔融合(《很抱歉打扰你》),一桩令人不寒而栗、“故意杀人”的交通事故(《寒假》),一个被社会“潮流”异化吞噬的家庭(《心跳骤停》),还是一位处于事业瓶颈、追问写作如何干预生活的女作家(《我该怎么认你》),都很难归入既有的类型,也都逼真地展现了几十年来社会政治问题如何渗入英国的日常生活。

希拉里•曼特尔的短篇小说集《学说话》

另一方面,透过这些文本,我们也可以看到曼特尔鲜明的技术特点。在视角和意象的转换上,曼特尔总是能做到迅疾而奇特,善于在日常生活描写中突然绽放出超现实的火花。比方说,如果你熟悉曼特尔的历史小说,可能会在《英文学校》的一段视角转换中看到《提堂》开头采取老鹰视角的影子:

“一阵无聊过去,《旗帜晚报》也看完了, 此时尿意袭来。她有一个塑料花瓶,装到半满时,她站到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摆稳,然后打开阁楼窗户。如果此时有人待在屋顶上,比方说,一只鸟或者一个正在修排水管道的男人,比方说,一只从遥远海面上飞来的海鸥;它会看见一只黄黄瘦瘦的手冒出来,沿着窗框摸索;它会看见有个瓶子在小心翼翼地倾斜,接着,一股细细的水流沿着石板淌下去。”

曼特尔的小说,对话往往异常简洁却具有攻击性,下笔堪称凶狠。她擅用词语双关来造成阶层之间的误会,抓住“词语”在英国人生活中定义各种微妙关系的特点,极具反讽意味,同时也给翻译造成了很大的困难。此外,曼特尔在铺陈气氛和设计细节上都是高手,喜欢在优美奇诡的描写中突然撕开伤口,暴露生活中最残忍的那一面;相应地,她也善于在阴郁、黑色、教人窒息的情节中悄然打开那扇“看不见的门”,门里汩汩涌出的优美而诗性的描写与前者形成惊人反差——于是,光愈显明亮,暗愈显浓黑,作品愈显其异质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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